小曖米米
2007-12-27 21:19:25
集結號:只有一個人的沒有犧牲是有價值的?
網際網路時代寫點感想,總怕被莫名其妙的評論扣帽子,以致看別人的評論,都擔心別人一不留神戴了帽子。所以,得把態度問題首先擺正。就是說,對一部電影提出一些個人的疑問,尤其是最近這些有關近代史(估計還要延續到明年的)的戰爭題材電影,絕不代表這個疑問的人就沒有愛國情結,就遺忘那些為和平而犧牲的人們,就政治上不正確,覺悟上不正確。在我來說,影評首先關注的是影片的敘事邏輯。就是說,在我們能夠大約感知導演意旨的時候,他是否能通過一種邏輯的,有說服力的方式,將故事明白而完整的表述出來。
舊事重提是個令人深惡痛絕的毛病。不過,還是要說,至少比前兩年大導演們輪流栽跟頭的華麗古裝片好多了。就是說,《集結號》至少探討了一個有可能的故事。有可能的故事就是說,人物的深層感情,心理活動,行為選擇,各種衝突,轉折,都是觀眾放諸自己,可能做的到的事情。可能的忠誠,可能的背叛;可能的堅持,可能的放棄。藝術就是這樣打動人的,比如搬石頭的西西弗斯,每個人都可能憑藉生命的勇敢和韌性一次,兩次,十次,一百次地把石頭推上山頂,任憑其滾落,再回到山腳,重推一次。可是,無窮無止地這樣重複,卻又顯得有那麼一些不可能了。於是,西西弗斯的卓越就在這裡顯現出來了。就是他超越了可能性的那個臨界點,克服了人性的軟弱,到達了那個「不可能」。人性的軟弱是我們每個人都能理解的,比如電影裡的王金存,我們當然能理解一個愛整潔的文學青年初上戰場尿褲子的怯懦,可是他超越了自己,拿起了槍,拉響了炮,這就令人油然起敬。之所以荒淫無度的古裝大片不能打動人,先不說反感,至少彷彿看了一個和我們無關的故事,是因為,那是一種全封閉的敘事,追求權力的慾望,固然每人都有,但絕不是每個人天生就有一股不惜一切代價追求權力的瘋狂,天生就一副癱倒在黃金與鮮花中的爛泥模樣。這樣的故事,還要我們理解,還要我們移情其中,就弄得我們觀眾也是一群註定荒淫無度的人似的。所以,那樣的片子,看得懂,看得叫好,才不正常呢。所以,從《夜宴》回歸,至少看得出馮導這次對觀眾是嚴肅的,尊重的。而這正是電影與觀眾發生交流的前提。
前半場的殘酷而英勇的戰爭基本沒什麼疑問。誰不是屏氣凝神,心驚肉跳,黯然神傷。問題是九連全體陣亡之後,通過穀子地的人生起伏,馮導所要傳遞的「每個人的犧牲都是有價值的」,是否真的例證有力地說清楚了?至少對我來說,我總覺得並沒有產生清晰明確的說服。比如,如果真的每個人都是有價值的,那麼在宣讀追認烈士名單的時候,我是完全做好了準備,聽到四十七個凝重的名字。每個名字上都凝結了戰士的英勇與無畏,每個名字都敲擊,叩問著人們對於幸福,責任,真理的抉擇。但是,那個「王金存,焦大棚,姜茂財……」之後的「等」字,實在讓人失望了。穀子地接受了這個「等」字,讓人失望了。我想,每個觀眾也都會有一樣的耐心,並覺得四十七個名字絲毫不是多餘的。既然每個人都是有價值的,就要真真正正的「每個人」,一個人也不能少的「每個人」。我不覺得這是個可以忽略的錯誤,技術處理上的失誤之類,我恰恰覺得這是真正表明態度的關鍵點。既然《集結號》是希望通過具體地對於每個戰士的描寫,表現出對於人的價值的尊重,表現出任何一個人的死亡,都會造成無法挽回的痛苦,悲傷,造成具體的另一個人不可迴避的終生的夢魘,那麼在這裡,每,個,人,就不能被「每個人」這三個字所代替,不能被四十七這樣一個數字掩飾,不能被一頂罩有五星的墓碑所概括,就該立體而有尊嚴,有份量地直接呈現,永遠銘記。說到底,所謂的尊重,所謂的愛,所謂的刻骨銘心,都是具具體體,實實在在一個個地愛,一個個地尊重,一個個地刻骨銘心。因為生命的終結,死亡,愛情與美好的滅失,也是一個個地終結,死亡與滅失。是一個個地無法挽回。
所以,也許就是欠缺了這一點,弱化了那四十七位烈士的獨立不可否認的意義,反而突出了穀子地個人的執著,才會讓人產生彷彿是他一個人的沒有犧牲是有價值的錯覺。在影片的後半部份,觀眾又被放在一邊了。可是,在電影前半場的接觸中,他們已不止是穀子地的「兄弟們」,不止是穀子地的夢魘,不止是穀子地腦中日日夜夜的號角聲響,他們已經成為每個觀眾的兄弟,成為我們每個人的夢魘,纏繞我們心頭,遺憾又焦慮的那一聲號。不止穀子地,我們每一個人,也希望他們得到死者應有的名譽與安置。四十七個名字,不止對中原野戰軍的交代,不止對穀子地前半生與後半生的交代,不止對於一個電影結局的交代,也是對於每一個觀眾的交代。戰壕裡的戰士們是一個個數得過來的,影院裡的觀眾也是一個個數得清楚的。凡是真實的感情,都是一個個的。孤獨和頑強的一個個。拒絕被淹沒和遺忘的一個個。
這是我的執著。我深知自己力量微薄,沒有辦法一目十行,日行千里地愛人。紀念人。我只能一個個愛,一個個紀念。我也希望九連的兄弟們是一個個誕生,成長,徘徊,鬥爭,堅持,最終重於泰山地死亡。穀子地找回部隊,找回檔案,將戰友們從不明不白,到失蹤,到追認犧牲,並沒有完,穀子地完全可以更進一步,要求將每一個名字莊重唸出。因為每一個死,都有著生命力令人震顫的轟鳴。我等待這個資訊在電影裡被清晰地傳達出來,卻沒有,終究差了那麼一步。意識到「個人」的存在,馮導確實要表明出他這兩年在思想上的進步,也確實表現出來了。
就是差了那麼一點。不是我故意斤斤計較,因為關乎每一個人的,都是值得斤斤計較的。前兩天鳳凰台報導美國修建世貿紀念館,計劃在牆上刻上每個死者的名字,就是關於如何排列這些死者名字的事情,政府和死者家屬始終意見難以達成一致。死者家屬要求,不止刻上他們的名字,同時,還要刻上他們之前曾經的職業,以及工作的樓層。一個紀念,才這樣具體而真實。災難般的歷史,是必須一絲不苟地追究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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