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切的金子，隨便說說

1、朴贊郁影片的轉場總是別出心裁，這也是韓國導演給我的一個普遍印象，即是在細節處展現想像力，用想像力來豐富細節，進而營造出全片的整體風貌。比方金子出獄後，在理髮店裡與曾經的獄友金容喜會面一段。鏡頭掃過理髮店裡的三兩個人（必要的資訊交待，金容喜手裡還拿著剪刀），停在擁住金子，泣不成聲的金容喜身上，字幕直接打出她的名字和服刑時間（金容喜，刑期1998-2002），然後是倒敘的插入，獄警拉開門，相擁而泣的畫面隨門被拉開，自然轉到獄警帶著金容喜到刑房，補充交待金子和她在獄中的情況。

2、影片在敘事上，始終是圍繞金子展開的，金子遇到的人和事所需的必要交待，都用倒敘插入的方法，好像網頁中的連結，相關者點開連結去看，看罷總會回到文章中來，讀的始終是這篇文章，。所有的「點出去」和「回翻來」都沒離開金子，主點抓得牢靠，卻造成了多重的，多角度的，多個階段性的（監獄中時間順序的有意打亂）效果。這種手段，我在《羅拉快跑》中見到過，但是那個片子的目的，更多的是為了造成趣味的效果，而在朴贊郁這裡，卻是完全地服務於故事的。

3、關於金容喜的背景交待，朴贊郁的處理也很特別，「金容喜殺死嫖客」是個「倒敘中的倒敘」，是利用了觀眾的觀影習慣，造成一個「時空統一」的錯覺，鏡頭與鏡頭之間其實處於不同時空，除了「當下」，還有兩個「時空」，一個是金容喜想像中的，一個是殺死嫖客的情境中的。我的描述實在囉嗦，但是影片在資訊的交待上，其實很清楚，沒有問題，不至於讓你產生太跳躍、跟不上的感覺。但是由此，影片造成了一個別緻的效果，觀眾似乎始終在現實和超現實之間徘徊，甚至會出現無法分辨兩者的錯覺。朴贊郁不單注意不同時空的穿插，而且還營造一個想像中的存在，比方金子一欲殺之後快的仇恨，被落實在螢幕上，即是擊斃人頭狗身的白老師。現實與現實之間，現實與超現實之間，來回往復，卻井然有序，實在是朴贊郁的本事。

4、在場景的選擇上，朴贊郁也很精心，我的感覺是兩點比較突出，一個是有助於風格化的影像，比方金子出獄後，在金容喜的地下室寄宿，牆壁盡上紅黑紋的怪異牆畫，金子擊斃人頭狗身的白老師，在這種情境下，都不至於過於突兀。再一個是有效、簡略地傳達資訊的需要，金子懷孕後，打電話給白老師，朴贊郁將金子比做身後水族館裡的觀賞魚，水族館中的小電話廳和打電話的金子，也被巨大的柱形建築物擠壓到畫面一側去，這些都是18歲的金子不幸遭遇的資訊傳遞。再舉一例，蛋糕店的小夥計育樹向金子表白，背景是淺紅色的牆壁，鏡頭平移到金子，背景卻是不透視的玻璃。這種細節做起來並不困難，但是全片處處精心設計，出來的效果是由量變到質變的。

5、復仇三部曲都很黑色，但是朴贊郁也未收拾起自己的幽默，比方金子用香皂謀殺了獄中欺負弱小的巫婆後，向被拯救的獄友調皮的一笑；比方謀殺計劃屢次談起來都好像在談平常事似的，比方群體謀殺時女孩說有人將鞋子留在室外是鞋子很貴免得弄髒。這些都很黑色。另外，朴贊郁的幽默不見得都是黑色的，也可以是溫馨的調皮的。顯然些例子，比方金子會面的搶劫夫婦一段。比方金子與女兒會面，天空中的雲朵匯聚成「You have no mother」的字樣，然後金子出現，天空中的no便去掉了，變成了You have mother。

6、金子將白老師帶到郊外教室，故事到此是個終結。影片前段都圍繞在金子的復仇上，復仇的緣由、經過和結果，故事已然講完了，講死了。金子的理念是人皆有罪，罪人都需贖罪以作補償（自願的、不自願的），大罪大贖罪，小罪小贖罪。金子在被害男孩父母面前的斬指，即是贖罪，而罪惡的由頭白老師，則需要付出生命來贖他自己的罪。朴贊郁留了個活扣，即是女兒這條線，又把故事給講活了，影片的內容亦由復仇，轉向了復仇與寬恕的抉擇。女兒對金子的仇恨，金子無力償還，只能將自己的痛苦當作懲罰（亦是一種贖罪）。但是，女兒卻要金子道歉三次，然後原諒了她，這個仇恨不是以復仇（金子的痛苦）得以最終解決的，而是因為女兒的寬恕才消滅的。

於是金子的復仇便有了另種可能，即是白老師的被寬恕。在屢番的復仇與寬恕，殺與不殺的煎熬後，金子開槍擊碎了白老師的兩個腳趾。實際上，這個「大罪小贖罪」，是個妥協，正是金子痛苦抉擇的結果。後來，金子將選擇的權力給於了受害者的父母，當然，他們的選擇是復仇（這一段，朴贊郁比較集中在「復仇的代價」這個問題上）。白老師被受害者的父母群體殺死，這個結果是，金子變相地實現了復仇的計劃。

當一個人無可選擇的遭遇不幸，復仇和寬恕，就成為一個選擇。影片中只有一個孩子選擇了寬恕，她寬恕了遺棄自己的母親，她得到了僅有的一塊雪白蛋糕。而其他人，他們甚至從未想到寬恕，只顧積極地討論復仇所要付出的代價。我的語意不含褒貶，因為看到朴贊郁一次次地讓片中人直面鏡頭，我知道，自己並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