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又怎樣

2007年的韓國電影實在鮮有佳片，在我，能留下印象的就除了這本7月末上映的《華麗的休假》。

原打算昨晚看《藍莓之夜》的，可忍不住把《華麗的休假》又看了一遍。電影直入正題，對真實事件的背景，「韓國光州民主運動」，並未做太多的鋪陳，影片一開始即交待南韓部隊奉命空運前線，士兵接到長官的命令「行動開始，我要見血」，原以為是要開赴北韓，卻從機艙舷窗外的日出發現正往南飛，然後電影轉到一群光州岡田的普通市民的平靜生活，也是電影中後來拿起槍的市民，他們沒有政見，甚至說沒有志向，因為他們不過是出租汽車司機、高中生、護士，甚至小混混。我之前看過一些關於此片的評論，許多人覺得電影在浪費一個凝重的歷史題材，沒有正面講述事件的起因，過程描述也過於隱諱，但我卻認為這卻更體現出這部電影的主題，很簡單四個字：「官逼民反」。

人民要的其實只不過是不受干擾的平靜自由的生活，男歡女愛，養家餬口。在我看來。歷來專制政權的被推翻很少是由於人民自發的直接暴動，因為這樣做實在太難了，沒有人願意明目張胆做明顯雞蛋碰石頭的事情，況且人民向來一盤散沙，無組織無紀律，而所謂的外來顛覆，受人利用，也只能是來自比自己權力強大得多的外部勢力。翻閱史書就不難驗證，一個專制政權的被推翻，往往根源就出自專制者自身，因自己對失去專制的恐懼而主動點燃了與人民的衝突，也即是「官逼民反」。

台灣「二二八起義」 的起因就是一起「城管事件」。1947年2月27日下午，在台北市南京西路天馬茶房前擺煙攤的中年守寡，帶著一兒一女艱難度日的林江邁煙攤被台灣省專賣局專員葉得根帶著另外9名緝私隊員「執法」，當時林寡婦被打得頭破血流，所以激起圍觀群眾民憤，進而緝私員又為保護自己當場打死抗爭的無辜市民，結果被國民黨定性市民「***」，終於導致越演越烈延綿幾十年的台灣民主運動進程，並在1995年2月給予「二二八起義」平反，政府正式向起義中死難者家屬道歉。而該影片所描述的韓國「光州事件」也有類似之處，發生於1980年5月18日的這起事件在被鎮壓後，當時攝於政府高壓，韓國新聞媒體只得選擇沉默，政府在提到這個事件時，也只輕描淡寫說是「光州事件」或「光州***」，但終究難阻這次運動敲響了韓國軍人獨裁統治的喪鐘，加速了韓國民主政治的到來。尤其之後反對黨藉助韓國將舉辦1988年漢城奧運會將改憲運動進行到如火如荼，特別是1987年6月，百萬人走上漢城街頭要求改憲，此時軍隊已經無法再壓制民主運動。韓國軍政府在內外壓力下，也為了改變世人對自己的政治形象，只得被迫接受憲改方案，採用總統直接選舉制，獨裁統治終在韓國終結，全斗煥下台。緊接著， 1988年，「光州事件」就很快被國會重提。1993年第一位非軍人總統金泳三上台，承諾為那次民主運動中的死難者建立國家公墓。1997年，金泳三簽署 「518」運動特殊法令，正式為「光州事件」正名，為死難者家屬支付賠償金。對鎮壓「光州事件」事件的元兇——兩位前總統全斗煥、盧泰愚，也終未逃出審判，被以內亂罪課以重刑。

事實上，就如當時剛剛光復的台灣，人民還在「盼中央，等中央」，也正如《華麗的休假》里講述的幾個普通光州市民，他們也從沒執意的政治主張，相反恰是專制者自己害怕失去自己的專制地位而採取非常管制逼起人民反抗，最終導致了自己的加速下台。

《華麗的休假》片名源自那次軍隊鎮壓行動的代號，而影片的官方網址www.rememberu518.co.kr則意為「記得」那個日子，「光州事件」發生的日子——1980年5月18日。上世紀整個八十年代對於東亞來說都是黑暗的，從開始那年到結束那年；上世紀整個八十年代對於東亞的一些事件，都註定在一段時期里會被選擇性失憶，當影片裡站在全羅南道道廳廣場的市民真以為軍隊會在宣佈的時刻撤離，當大韓民國國歌奏起，太極旗在道廳樓頂升起，道廳門口的軍隊與廣場上倒計時等待歡呼的市民一同向國旗致敬時，市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接下去等待他們的是子彈和屠殺，這場面很於一位西方歌手在為另樁同年代事件里寫下的歌詞「an order came from high above and passed on down the line. The soldiers opened fire, young people bled and died, the blood of thousands on the square」。很遺憾，我也必須採用隱諱的筆法來寫這篇影評；很遺憾，韓國人以這部電影告訴他們記得了，可是我看了這部片子，卻想說，記得又如何。

「記得」能讓這些平凡的生命復生嗎，能讓他們回來過如果他們現在還在而當初他們的平靜日子嗎，一切都無法挽回。我所以有這些感觸，這不僅是因為我經歷過上世紀的八十年代，而且在我的同事裡有電影裡這樣往生者的父親，也有從電影裡這樣部隊回來聽過老兵講述當時故事的戰士，還有，我也已經開始麻木了。

當金相慶飾演的男主角民宇最後不願承認自己是暴徒放下武器而被射殺時，這個承諾不會再讓自己的親人、愛人離開的普通人最終違背了自己的諾言，但他並沒有想太多，他只是為了堅持自己和市民不是被強加的暴徒。對於那些歷次民運中死去的人們，也許也都是一樣的，只是想傳播真相而已，只是堅持自己不是暴徒。人民要的其實真的很少，人民要的其實只不過是不受干擾的平靜自由的生活，男歡女愛，養家餬口。民權、民主、民生，作為人民僅僅只希望討個民生就足以知足了。

因為再小的平頭百姓都知道：民權是自欺欺人的。人民始終是交出權力的，就如選舉權之對於沒有普選不過擺設、言論權對於傳媒的禁錮不如沉默、信教權對於宗教成為了商業工具無疑褻瀆；而民主是粉飾裝扮的。這樣說吧，如果有這麼一個國家，它的旗幟是社會主義的，它的政治是沿襲封建社會中央集權的，它的文化監管採取伊斯蘭的清規戒律，它的經濟是它已擁有僅次於這個世界上最強資本主義超級大國的億萬富翁人數，它的教育推崇儒學的菁英選拔機制，以及它的人民可能被拐賣到黑窯淪為奴隸，那麼這種社會就必然產生很紛亂的利益階層和利益追求機制，誰在代表誰，而這個代表者又是不是真正屬於他所代表的利益集團，就很難判斷。其實人類社會發展到當今，已經很難再以傳統的階級理論來簡單劃分，一成不變的只有權力與制約、爭利與維權的矛盾。而上世紀八十年代之所以在東亞出現那樣黑暗的一幕，恰是因為與西方古希臘羅馬民主文化根基不同的東亞自古傳承的中華文化因在確立儒學後就再沒有制約專制君主權力的人民在「生命共同體」中喪失參與公共事務權利的傳統所造成的，加上當時兩種制度正陷於冷戰思維中，不僅當權者都可能把所有不利自己統治的言論歸結為另種制度的煽動與顛覆而不會體察是人民出自生性對自由的追求表達，即使美國這樣標榜民主的國家，就如電影中借退役軍官，後來成為市民自衛隊的首領朴興洙所說的那樣，「如果美國站在我們一邊，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事實也是如此，據韓國學者說，全斗煥調軍隊到光州鎮壓韓國大學生的民主運動就得到了美國的默許，因為根據50年代簽訂的韓美同盟，韓國軍隊的指揮權在駐韓美軍司令部手中。因為軍隊判斷出現***不能排除北韓紅色政權的顛覆成份，這就像一個紅色政權在遇到民主運動時也會必然忽視民生的訴求而轉而針對是全盤西化的顛覆一樣。民主不過是當權者為體現其社會和諧的冠冕堂皇。所以人民真正能追求的只有民生，但恰恰這又是統治者最忽略的。

人民要的其實只不過是不受干擾的平靜自由的生活，男歡女愛，養家餬口。但這樣簡單的民生訴求為何就會被專制者忽略，關鍵還在專制者的集權體制。2008年剛過了不到一週，我們就看到2008年的第一滴血，公民的血。1月7日下午，湖北天門市一位過路的企業家因拍攝城管打人而遭幾十名城管群毆活活打死，這又是一起「城管事件」。對此不僅網路，還有媒體都做出評論，有認為是城管隊員素質低下造成的，有提出必須卸掉城管的武裝的，而在我看來這些都沒說到點子上。城管隊員中是有素質較低的，但大多還是任勞任怨恪盡職守的，說實話要我幹城管我絕對不行；讓城管卸掉武裝，就更不現實了，沒看見深圳醫院的醫生護士都武裝上了鋼盔保護自己，沒日沒夜暴露在外的城管估計缺了武裝，明年的第一滴血就該是他們流的了，問題是怎麼產生的城管這支隊伍。當警察可以目不斜視從小攤販身邊走過，而城管卻要對他們清剿圍堵，我就十分質疑這樣的體制，既然警察不管，就說明不違法，而我國法律又明文禁止有罪推論，那又憑什麼要有城管來給無罪的人實施苛刻的處罰呢。所以只有集權下才有這樣的體制，一味的堵而不是疏，法律趕不了你就規章趕你，規章趕不了你就文件趕你，警察趕不了你我成立了城管這支「團練」趕你，不趕你權力似乎就無法體現，體現不出權力無所不及似乎就是自己失權，這哪是法治，這是法治名義下的變相人治。不僅攤販攤上這樣的命運，網民其實也是如此，現在的關鍵詞屏蔽、兩三個部門每日一發的各種網路輿情限制，我現在寫一句話都習慣先找最隱諱的用詞，難怪有人一邊羨慕香港大學生能公開抗議董建華，一邊感嘆在內地即使抗爭，結果也很難改變，即使不改變，還會被扣上」惹事「、」影響和諧「之類的帽子，所以抗議無用頂多去論壇部落格發洩，可在論壇部落格也遇到越來越嚴的趕盡殺絕。在關於魏文華的16萬網友評論中有這麼一條來自江西鷹潭某網友的話：「周正龍拍虎，活著；魏文華拍城管，死了。城管猛於虎。」警察不可怕，城管可怕；演電影不可怕，看電影可怕；做壞事不可怕，說壞事、寫壞事可怕，所以不如沉默與冷漠。《華麗的休假》里有這樣一橋段，神父告訴市民，獨裁者對待民眾就像對待睡覺的狗，如果叫了，就踢它幾腳，於是「當它知道只能安靜的時候就學會一直沉默了」，於是我也經年之後變得麻木了。

記得又怎樣？當電影裡最後一批不肯撤出道廳主樓的學生和市民被軍隊射殺，空曠的街道上，女主角護士申愛在一輛插著南韓國旗的吉普上聲淚俱下地一遍遍喊著，「親愛的岡田市民……請記住我們……請不要忘記我們」，而電影最後，也是這部片子最出彩的鏡頭畫面，一張婚禮的合影，民宇和申愛，身邊民宇的弟弟振宇（李俊基飾）和申愛的父親朴興洙，還有那個表示在上天堂見主前也要為正義大戰一場的老神父，那個曾阻攔學生的金校長，終日開著玩笑的出租司機伊金和感覺從未獲得如此尊嚴的痞子剛永河……眾人皆笑，惟有新娘申愛鬱鬱寡歡。在現實中，這些人都被軍隊打死了。他們本來只想無憂無慮地活著，卻被逼成為了歷史祭壇上的數字。

記得又怎樣，就像鏡頭裡惟有鬱鬱寡歡的申愛，因為她活著，她要承擔記得，而且不能說的記得。記得又怎樣，但，抹殺和忘記這些歷史，卻，更是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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