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蕾絲花邊
2008-01-14 03:36:00
論《集結號》之失
在我看來,馮小剛導演的力作《集結號》是中國電影史上的一部經典之作,堪稱中國電影改革開放20年以來一部顛峰之作。雖然目前它的票房收入尚不敵《滿城盡帶黃金甲》,但是影片以老到的電影敘事語言、強烈的電影視聽效果和精到的審美趣味,在一塊不到50平米的螢幕上,為我們講述了一個生者如何用自己近半生的時間去拯救死者的名譽從而拯救自己的故事,儘管這個故事在今天看來如同天方夜譚。
細細考究和推敲一番,這部電影在敘事和表意的精準度上,仍然有不少遺憾。
1 影片在刻畫人物性格方面不到位
舉一個例子。
孫桂琴告訴主人公穀子地,上級決定追授9連陣亡士兵烈士稱號的消息之後,穀子地跌坐在一大片黑黑的煤堆上,說:「兄弟們,都出來透透氣兒吧。」
這是一句非常有份量的台詞,這是對生活之重有著透徹了解的編劇才能寫出來的台詞。這句話不只是說給長眠於地下的戰友們說的,更是說給穀子地本人的。這些年,他在別人的懷疑和輕慢中活著,生活向這位經歷過無數戰火洗禮的英雄展示了冷漠無情甚至是殘忍的一面,而生活本身卻正是由穀子地這樣的戰士慷慨賜予人們的。所以,與其說是他的戰友,不如說是穀子地自己更需要透透氣,這口氣在他心中壓了半輩子,他活著的日子裡無時無刻不被這口氣憋著,也正是這口氣,讓穀子地活著,活著為了給他的兄弟們一個名正言順的死亡,而不是不陰不陽的失蹤;為了給那些無名的屍體們一個鮮活的,充滿人間親情的、無數人在心中日夜呼喚的,他們本來的名字。
所以,當得知戰友們被確認是「犧牲」而不是「失蹤」之後,穀子地終於可以出這口氣了,但是,他忘不了一直在他心裡的戰友,那些和那一樣在犧牲之後仍然被懷疑的戰友,他邀請他們和他一起來「透透氣」,彷彿他們的魂魄就在他的身邊,他們的肉體就在他腳下那片煤堆之下,所以,在我看來,穀子地不應該像畫面中處理的那樣,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地說這句話。不,那不是穀子地,因為他還是沒有找到他們的屍體,沒有讓那些孤魂野鬼一樣飄蕩名字找到他們的歸宿,他的戰友們還是透不出這口氣的,所以,他內心是不能安靜的,他也不能讓自己安靜下來,因為他是穀子地,不是別的什麼人。
穀子地是不會那麼理智。那麼鎮定的,他肯定會去刨那些煤塊,呼喚著他的戰友的名字,用難聽的、大老爺們慣用的語言罵他們,罵他們不應該已經被追認為「烈士」了卻還是不肯出來見他;罵自己,流著眼淚罵自己費勁辛苦,人不人鬼不鬼的卻仍然找不到自己的兄弟。他會一邊罵一邊哀求,因為他的心太累了,他吃的苦太多了,他已經挖不動了,可是他還是找不到他的兄弟,還是聽不到那沒有想起的集結號。
他用的不是鏟子,他應該用他的雙手去挖。他不停的挖、不停地罵,反覆地挖、反覆地罵,直到淚水模糊了我們的視線,直到我們什麼都看不見,只看到紅色的血合著淚灑在黑色的煤塊上——斑斑點點。那鮮紅色的東西不止是穀子地的血,更是是穀子地一顆火熱的、不向命運、不向死亡屈服的心。
影片中還有幾處類似的地方,台詞寫得非常精彩,但是還值得進一步挖掘。比如,穀子地站在無名烈士墓當中,感慨「本來爹媽都是起了名兒的怎麼死了就成了沒名的孩兒了。」這也是一句很有份量的台詞,但是,這句話沒有完。
依穀子地的性格,他不是一個愛感慨的人,他是一個更善於行動的人,感慨不是穀子地的目的,感慨是為了引出後來他去煤礦挖人的情節,所以,穀子地不應該僅僅反問自己,或曰設問於天地,他還應該繼續說下去,說出他今後要作的事情:給這些沒名的孩子找到屬於他們的,打生下來爹媽就給起的名字。而且,還應該是很「穀子地式」地說,很撅、很幽默、但是說了就是說了,絕不白說。
有了這樣一句話的鋪墊,也為後來穀子地煤堆挖人一幕打下基礎,使觀眾看起來更順理成章一些,而不是想現在這樣有些突兀。
2 影片在一下重要細節的處理上太粗糙
片中穀子地尋人之旅的第一次峰迴路轉,導演是這樣處理的,孫桂琴從畫面外面邊跑邊喊「穀子哥,有消息了!」跑進畫面,跑到穀子地跟前,大口喘著氣,說二斗通過關係,找到了「中野獨二師139團」的檔案,穀子地激動不已。
這樣處理,反正是一筆帶過,不值得深究,倒也說得過去,不料,沒過多久,影片出現第二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峰迴路轉,導演竟然還是這樣處理的,從畫面上遠遠地傳來孫桂琴的喊聲「穀子哥,有消息了!」緊接著,她跑進畫面,跑到穀子地跟前,大口喘著氣,這一次,還是通過二斗的關係,烈士得以昭雪,穀子地激動不已。
在一部電影中,如此承前啟後地,戲劇性的情節,無論是從表演上還是情節上,影片的創作人卻處理得如此雷同,如此漫不經心,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即便退一萬步說,我們容忍了編劇的偷懶,因為畢竟編劇所生活的年代和故事發生的相距甚遠,而且那個領域裡的故事對於普通作者來說多少有些神秘,所以,也許是為了趕工期,編劇實在沒有更好的內容來填充這個情節,只好拿二斗說事,還算推搪得過去得話,我認為,導演用如此雷同的表現手法來處理就顯得有點不太認真了。因為,對於孫桂琴來說,這兩次報信是她一生中兩次迥然不同的經歷,第一次報信,她還是王金存的妻子,第二次,她已經是二斗的妻子、王金存的前妻了,所以,如果說第一次報信她還是一個正值青春爛漫對人生充滿憧憬的年輕媳婦的話,第二次的她,經歷過不幸卻終於被幸福接住,她應該不是哪種一高興就扯開嗓門大喊大叫的女人了。
更何況,她眼前是一幅多麼悲壯的景像:一個像鬼一樣活著的英雄在煤堆裡面找死去的鬼魂——那46個英雄,更何況,她手裡拿著的,是關於她的前夫,曾經給她和她的婆婆帶來巨大痛苦的愛人的最終裁定。
她不會大喊大叫,她沒有那個力氣,沒有那個心思,此時此刻,她的內心不是單純的喜悅——那樣未免顯得幼稚,不是喜極而泣——那樣未免顯得太俗套。
她只有累,疲憊不堪,心力交瘁,因為多少年的等待,她終於等到了這一張紙,一個對她深愛的那個人圓滿的告慰,對她青春韶華第一次愛情的平反;
她只有悲,她眼前的這位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大哥,被生活煎熬著,確切的說,他也在煎熬著生活、煎熬著他自己,而這一切也煎熬著孫桂琴,可是孫桂琴什麼也幫不了穀子地,她的救命恩人。
這本來是於無聲處聽驚雷的一幕,這一幕可以給演員充分的展示表演才華的一幕,導演卻大大方方地把它浪費了。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
說到這兒,我想再回過頭來說說導演對於王金存這個人物的處理。顯然,這個人物一出場就給人以落入窠臼之感——導演是想通過這個人來展現戰爭是如何將一個膽小鬼改造成一個英雄的,或曰血與火的洗禮可以讓人變得偉大,當然我承認編劇安排穀子地讓王金存做政委從而改變了王金存的命運這個情節還是非常高妙的。
隨著影片的推進,王金存確實擔負起這個使命,完成了這種改變,實現了導演的意圖,但是,我認為,僅僅完成這個使命,這個人物還顯得流於程式化。
作為一個人,一個丈夫,一個兒子,在他臨死的時候,除了他會問連長他是不是給他丟臉之外,在他拉開炸藥包之前,他還應該和他的年輕美貌的妻子,他不停地用筆向之傾訴的人——孫桂琴作一個告別,一個丈夫的告別而非戰士的。這樣,才是這位文弱書生最後應該做的也一定會做的,這樣才讓我們從一個更深的層面了解這個人物,這才是生活中真是的王金存,而不僅僅是編劇筆下的王金存。
這個告別,包涵著對妻子死不瞑目的愛,也為孫桂琴的出場和她的命運打下鋪墊,也讓我們對孫桂琴後來的使命有了更多的理解。
3 影片的結尾不如人意
影片在打出一行字幕、告訴我們穀子地的死亡之後,畫面切成穀子地率領9連夜行軍的場面,並以穀子地的一個正面直視的慢鏡頭為高潮,之後穀子地舉著火把融入茫茫夜色、融入行進的隊伍。
導演的意圖到底是什麼,從這組鏡頭中我們很難辨認出來。我猜想,也許是導演萬般無奈,又想不出更好的結尾,所以百無聊賴地拿前面的一組鏡頭來搪塞一下,大意好像是說穀子地的精神還在繼續等等。
但是,縱觀全片,這個結尾幾乎不能說是結尾,不客氣地說,這簡直算不上是一個像樣的結尾,它沒有給穀子地、沒有給9連、沒有給那把集結號一個完整的、情理之中的結尾。
我認為,一個較為合理的結尾是:
穀子地身穿他在第一次吹響集結號的時候的那身舊軍裝,穿越時空,回到了當年的戰場,回到他那些已經死去的戰友們身邊。他像個慈愛的父親一樣,嘮嘮叨叨地幫他們一個一個把屍骨規整好,把頭髮理好,把衣服整平,看著一切都滿意了,他躺到他們之中,躺進他給自己安排好的那個空兒裡面,然後閉上眼睛,安然睡去。這時,畫面外再一次響起那嘹亮的集結號,號聲直入雲霄……這時畫面切成一片深藍色的夜空,那種純潔的、令人生畏的藍色......
之所以這樣安排,一是因為穀子地說過,要戰友們給他「留一個空」。對於他這樣一個一輩子都信守諾言的人來說,他註定會實現這個諾言——他說這話的時候顯然就是這麼打算的,回到他的戰友們身邊,和他們長眠在一處。
雖然在真實的世界裡他無法做到這一點,但是,我相信,他的靈魂一定會回到那裡,回到那個窯洞,回到他的46個戰友們身邊的,而這也是9連全體戰士最後的心願:只有他們的連長回到他們中來,這才是一個完整的、所向披靡的、令敵人聞風喪膽的9連。
其二,為什麼要讓集結號再次響起
集結號在影片中只響起一次,這一次,是活著的穀子地和死去的烈士們一起聆聽,他們聽到的集結號,是組織吹響的,是上級吹響的,是安慰生者、告慰死者,其中的告慰,還含有一絲遲到的歉意在裡面,這是他們應該聽到卻始終聽不到的集結號,所以,這是活著的人補償給死者的,或者說,是吹給死者聽的,而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集結號。
當穀子地穿越時空回到戰友們身邊,時間也將永遠地凝固在那裡。他們終於又是那個完整的9連了,他們每一個人的內心都了無缺憾,包括連長穀子地,這時響起的集結號,是他們內心的集結號,是他們聽得到的集結號,是真正的集結號,是他們從死亡走向重生的集結號,是吹給活著的人聽的,是充滿希望的集結號。如果說第一次吹響的是死的集結號,那麼這一次吹響的是活的是鳳凰涅槃般的集結號。
在影片最後那行字幕中,編劇精心告訴我們他瞞了一個多小時的秘密:原來,這個一輩子為那些無名死者尋找名字的人,在他死的時候卻不知道自己的「一生下來父母給起的」名字是什麼。穀子地,不過是把他撿起來的人給他後起的——因為他躺在一片穀子地裡面。
但是,正如編劇告訴我們的,名字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不知道自己真名真姓的穀子地,卻成了一位默默無聞卻感動中國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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