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雲雨》：去魅的空間和去魅的人

《巫山雲雨》：去魅的空間和去魅的人


（章明1995年作品）
三峽大壩開工時期，長江沿岸許多地方變成庫區，一切將被淹沒。三峽邊的一個信號台上，有一個叫麥強的人。他性格內向，30歲了還過著單身生活。信號台的生活很單調，但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陳青是小城裡「仙客來」旅社的服務員，年紀輕輕死了丈夫，一人帶著兒子苦度時光。她工作不順心，有時還受顧客的氣，經理老莫愛上了陳青。小吳是個警察，正準備結婚，在路邊的打金店裡給未婚妻打造戒指，忙著買冰箱洗衣機。麥強的朋友馬兵來看麥強，結果把上面四個毫無關係的人扯在了一起。
就像中國絕大多數城鎮一樣，巫山有狹窄骯髒的街道，街道兩邊是低矮破舊的房屋，房屋裡是斑駁發黃的牆面和陰暗的光線，生活在這種環境裡的，則是一臉苦相的人民。從麥強的信號台上，可以看見灰濛濛的巫山全景，可以欣賞到髒兮兮的長江。這個巫山鎮，與「朝雲暮雨」的楚王傳說無關，與風光攝影裡的一聲感嘆無關；這條長江，與李白詩中的「兩岸猿聲啼不住」無關，與騷情散文中的「啊，偉大的母親河」無關。這個巫山和這條長江，只與生活在那裡的人們有關。
這是一個去魅之後的空間。在1996年，統治中國電影的鏡頭美學風格，還是陳凱歌張藝謀的風光式攝影，似乎他們更加關心景物，而不是人物。習慣看明信片式電影的觀眾，可能不能接受《巫山雲雨》裡髒兮兮的畫面。但是，髒兮兮，這正是我們生活環境的真實狀態。兩年以後，賈樟柯拍出了《小武》，鏡頭下是髒兮兮的汾陽城和山西村莊，它被宣稱是中國電影美學風格的一次革命，但現在已經有人意識到，這次革命開始於《巫山雲雨》。章明執導這部影片時，賈樟柯還在電影學院當學生。這個革命意味著：不需要給屋簷下掛上紅燈籠、紅辣椒和黃玉米，不需要全景鏡頭來交代廣闊的沙漠、鬱鬱蔥蔥的群山、報曉時分的村莊，不需要升降鏡頭來展示牌坊、廟宇和飛簷。它只將鏡頭對準人物，然後，環境是怎樣的就是怎樣的，決不人工作美。後來，在《安陽嬰兒》裡，四個黑社會成員對著黃河撒了一泡尿，關於祖國河山、母親河、偉大、雄偉壯闊之類的宏大敘事，崩潰了。當《英雄》和《無極》還在延續這種風格時，就遭遇了激烈質疑。人們欣賞口味的變化，真是難以預料。
與對空間去魅相對應的是對人物去魅。《巫山雲雨》裡沒有帥哥，沒有美女，沒有職業演員，只有像你我一樣一臉悶騷的小人物。他們穿著十五元錢一件的衣服，說著不咸不淡的日常用語，有一搭沒一搭地推進故事。在戲劇腔十足的《邊走邊唱》《霸王別姬》《紅高粱》《大紅燈籠高高掛》等等影片背景下，它顯得很特別。張獻民，這個從法國回來的海龜身上流淌出來的，竟然是四川深處鄉鎮裡飽受性壓抑的鄉村知識分子神態。
也許是因為編劇於堅的原因，它的情節故意留下了一個巨大的情節空洞。對整部影片來說，這個情節不能不說是非常重要的，它應該算是一個關鍵情節點，即麥強向陳青買春。它沒有出現在畫面上，只是通過人物對話表現出來，這就把觀眾置於了一個很尷尬的地位：觀眾想看的買春賣春場面，它偏不給你看到，巫山是巫山，卻沒有雲雨。我們只不過像片中那些八卦市民一樣，扇動著慾望的耳朵，希望多聽一些雲雨的細節，但細節也沒有。如同我們只能想像神女向楚王自薦枕席的美麗神話一樣，麥強和陳青的美麗愛情，也只發生在我們想像里。片名引發的意淫得不到滿足，將導致某些觀眾大罵一聲：什麼東西！發行DVD的時候，發行商給它配了一張「雲雨」封面，竟然奇妙地參與到影片的意義中來。順便說一句，《巫山雲雨》不是地下電影，它可是拿到了公映許可證的。
《巫山雲雨》中出現的場景，早已沉沒到了水下。那些搬遷中的小城市，也換了新顏。如今再看整個片子，一種留戀油然而生，但小人物的孤獨和愛情，並沒有沉沒到水下，它們換了地方，繼續孤獨，繼續愛情，繼續希望。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