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之下，隱藏的是真相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沙之下』在電腦里擱置了好久，這其實是我電腦里最後一部歐容的片子，看完它這個導演的長篇就算看齊全了。一直不想觸碰的原因很個人化，之前略微知道這是個關於幻想與現實之間複雜迷思的故事，此種題材往往會給我帶來不舒適感，何況之前的『看海』讓我倒足了胃口，我總是希望最後一部即使並不美好，也要是個令人舒服的結尾，儘管這只是暫時的結束。所幸，『沙之下』可以列為我最喜歡的歐容影片之一了，雖然它仍舊殘酷沉重。

故事並不復雜，氛圍也是沉靜內斂的。中產階級的知識女性瑪麗，25年來與丈夫過著相濡以沫悠閒滿足的生活，一次渡假中丈夫突如其來的失蹤，打破了原本平靜的生活。瑪麗在丈夫失蹤以後，回到原來的城市繼續生活。她遵循著從前的習慣，一如既往的健身、購物、約會、與朋友談笑風生甚至更為生機勃勃。她買領帶作為送給丈夫的禮物，回家會呼喚丈夫的名字，試穿新買的禮服給丈夫看。她想像和虛構著沒有發生任何變故的生活，逃避著令人惶恐焦慮的現實，維持著表面上的平靜無波，她似乎生活的很快樂，或者比以前還要快樂。甚至是與新結識的男人做愛時，她的目光碰觸並鎖定站在臥室門口的丈夫，四目相對，彼此默契的微笑。只是，她時常會有一瞬間的恍惚，在游泳池中，健身房裡，地鐵中，商場裡，或者是課堂上朗讀吳爾芙的『海浪』時。漸漸的，幻想開始露出破綻，遇到當救生員的學生，丈夫的信用卡被凍結，警察局來電要求辨認屍體，現實的不斷衝擊讓她再也沒有辦法維繫下去。於是她開始逃避，逃避丈夫的影子，她想要另租一間公寓，卻在窗外看到了墳墓，殘酷的景像令她不得不從幻覺回歸到現實。

我相信一直到此時僅僅是故事的鋪墊，歐容的殘忍在於他要讓看客從另一個側面認識到，遠比現實殘酷的是隱藏它背後的真相。一次不經意的就醫，瑪麗發現丈夫長久以來的抑鬱症，她開始懷疑丈夫是自殺，瑪麗找到她的婆婆，這個臉上佈滿皺紋的老太太平靜卻殘忍的對她說，他早就厭倦了你，早就想要離開你。我想這一刻瑪麗一定是極端孤獨與絕望的。一直以來死守的幸福竟然是獨角戲麼，溺水是丈夫逃離她尋求自由的途徑嗎，真相到底是什麼？瑪麗去以前渡假的地方辨認屍體與遺物，她面目平靜盯著早已面目全非的屍體，卻在辨認遺物時突然大笑，手錶不是丈夫的，所以屍體也不是，你們搞錯了，DNA的檢驗並不準確。結尾的時候，瑪麗回到丈夫失蹤的海灘，把手深深插到沙子下面，痙攣並抽搐著，隱忍並痛哭著。忽然她抬起頭來，看見遠方似乎丈夫的身影，艱難的掙扎蹣跚著跑過去，卻怎麼也跑不到他身邊。對於電影，真相究竟如何，最後的背影是否是丈夫，是否是幻想，此刻並不重要了。只是，我相信，比死亡更加殘酷驚悚的真相把瑪麗推向了另一次幻想的原點。

現實的恆沙之下，埋藏的究竟是什麼？歐容給我們的答案是真相。或許我們每個人總有不小心觸及到真相邊緣的一天，而此時，我們要不要挖掘並深究隱藏的真相？你知道，沙子之下，真相一旦挖掘抽空，原本毫無波瀾的沙的水平面就會開始坍塌陷落，一直陷落到令人措手，惶恐顫慄，一直陷落到週遭的一切扭曲變形，物是人非，一直陷落到永無止境的虛無和迷亂里，卻不再有挽回彌補的餘地，不再有恢復原初平靜的可能性。是輕輕的撫平浮沙抽身而去，還是堅強的把手伸進沙子之下，現在的我並不知道要如何選擇。

忽然想起最近在讀的Elizabeth Bishop（伊莉莎白·畢肖普）的詩，其中有幾句是這樣的。而我懷疑我是否有勇氣承受痛苦。

If you should dip your hand in,
your wrist would ache immediately,
your bones would begin to ache and your hand would burn
as if the water were a transmutation of fire
that feeds on stones and burns with a dark gray flame.

——At the Fishhouses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