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的酒杯

太陽在左，飛機往南。
北方是前線，那麼南方呢？
南方是一趟「華麗的休假」。
要見血的。
官兵應答的口令是：
「效忠」
「自由」
　　
那年5月，韓國全羅南道首府光州。
太極旗在道廳大樓樓頂飄揚，全副武裝的軍人在街上與學生和市民對峙。
長官說了，國家養他們千日，就是要用他們於此時。
喇叭里，國歌奏起。民眾右手按胸，低唱相合：
「到東海水枯，白頭山石爛，上天永保我疆土，願我大韓民國萬萬年。」
槍響。
海沒有枯，石沒有爛。
倒下的身體卻將先行腐朽。
　　
韓國的民族構成非常單一。但即便如此，在「光州事變」中，一個著名的場景依然揭示了民族國家這個「想像的共同體」深刻的荒謬性：一位青年跳上坦克揮舞國旗，示威民眾齊唱國歌為他加油，軍隊卻把他當場擊斃。若干年後，回顧這一幕，你可以說當時他的國家被劫持了；但他畢竟是以錯愕的表情，仆倒在賴以構建起共同國族想像的國旗之下、國歌聲里。
然後，也許他的屍體將被覆蓋上一面光州市民手縫的國旗。但沒有人知道，那一刻，祖國，到哪裡去了。

1989年，我們的祖國，也走失在一個廣場上。

不久前，蕭瀚先生在學期之末對學生的演講辭《最後一課：如何度過我們的一生？》中說道：
「是的，你們正處在花樣年華，與你們相比，我已經太老了，幾乎是你們年齡的兩倍。你們降生的那一年，如果是1987年的話，那年的年初，中國大學生第一次自發地走上街頭，用他們的激情和熱血、真誠和青春向政府呼籲政治改革，但是沒有結果——甚至比沒有結果更糟糕；兩年後的1989年，那時候你們才3歲，那年的初夏，更多的大學生，用更多的鮮血和青春去喚醒這個沉睡的國家，但是他們中的許多人，鮮血留在了廣場，這個現在只躺著一具屍體的廣場，當年的鮮血是不可能洗淨的，它比一切有形的墓碑更為久長，就像我的同事海子把自己留在山海關，成了他有生之年的最後一首詩。這些人的名字被人從戶口本上永久刪除，我們甚至不知道他們是誰，而你們中甚至可能有人不知道發生過這件事，然而，對於我們，對於經歷了那個年代的我，卻是一生中最重大的社會事件，它已深刻地影響我的一生。
再過一年，這件事情就已經過去二十年了，時光為什麼過得如此之快，我們來不及流淚，淚卻已經幹了；我們來不及回憶，回憶卻已經變成了失憶。但我知道，和我一樣經歷過這件事的人，會永遠將這件事留在心底，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翻出來祭奠一番，那代表著我們的青春，代表著關心天下興亡的青年人第一次的夢想破滅，代表著與這個社會初戀的失敗，它不可能不是銘心刻骨的。」

後代為前代修史，是我們的傳統。
這個朝代還未過去。我既不指望這件事能被正式、公開地如實記載和評價，也不指望我們的導演和演員能為國內觀眾獻上一部對此作出正史般描繪的電影。
所以，前天，我在網上讀完蕭瀚先生的演講辭，心想：
「韓片《華麗的休假》的影碟，買來幾天了，晚上一定要把它看掉。」
我要借他人的酒杯，再澆一次自家的塊壘。

它澆到了。
因為它夠煽情。
不少人為此指責它是一部爛片，說它流於表面、浪費題材，等等。
我不想反駁他們。
歷史本身就是一部煽情的爛片：失明的母親與大學生兒子，小男孩與爸爸，相依為命的兄弟，黯然傷別的戀人，...生者與死者、泣血或滴血，儘是些毫無創意的鏡頭，卻一再真實地上演－終於可以用一部電影來復述，想不這樣煽情都難！－而我們甚至還沒有機會被煽情：你看去年某天《成都晚報》短短的一則分類廣告，背後該藏著多少催人淚下的人事，卻只能以荒唐的「偷步」方式，語焉不詳地在報紙的角落驚鴻一現。
至於歷史背景嘛，影片交代不清是不是？...唔，在韓國，「光州事件」已不再是一個禁忌，想了解前因後果，途徑很多，一部故事片，沒有必要要求它面面俱到。
影片在大部份時間裡，都是輕鬆搞笑和暴虐慘烈交錯。那些惡俗的噱頭（比如民宇看戲看到流淚，弟弟和申愛在兩旁偷笑），像極了七、八十年代喜劇片的輕薄浮華，散發著令人悵惘的懷舊光澤，每每又是下一幕慘劇的不祥之兆。在最後守衛道廳大樓的決戰之前，民眾一方即使已多次直面親人朋友慘重的傷亡（這也是他們奮起反抗的直接原因），卻仍因對自己的國家、軍隊猶有幻想、認定眼前這一切只是一場會被喚醒的噩夢，而多少抱著遊戲的心情。但夢一次次被打碎：軍政府沒有退讓，美國縱容了鎮壓，軍隊毫不手軟。
影片最後是一組煽情的數字：
207人死亡，2392人受傷，987人失蹤。

能被煽情的人民有福了。

我想知道，我們的那組數字在哪裡？

今年是奧運年。
年初，胡紫薇女士以一種悲壯滑稽的方式弄花了2008年北京奧運會華麗的新妝，她用這個辦法來讓自己休假。
20年前，韓國也開過一次奧運會。

我差點記錯，把1988年漢城奧運會記成是1987年舉行的。只因「1987」對於韓國人是比「1988」更偉大的一個年份。那一年爆發「六月抗爭」，「光州事件」的元兇全斗煥反悔承諾推遲修憲和「還政於民」，韓國民眾再次走上街頭；國際奧委會也警告說，如果韓國的局勢不能穩定，將要重新考慮1988年奧運會的舉辦地點。結果民眾勝利了，6月27日執政黨代表盧泰愚宣佈六點政治改革方案（史稱「六·二七民主化宣言」），接下來局勢發展快得讓人眼花繚亂：執政黨與反對黨舉行圓桌會議，憲法修正案在國會獲得通過，1988年成功舉行總統大選。韓國趕在奧運會之前，脫胎換骨、華麗轉身。

而在2007年11月8日中國外交部的例行記者會上，發言人回答問題時聲稱：
「國際上確實有那麼一批人，不希望中國舉辦奧運會，更不希望中國能夠成功地舉辦奧運會。他們的做法不僅是在同中國作對，也是同有著善良意願的世界人民作對。北京奧運會不僅是中國人民的盛會，更是世界人民的盛會。散佈這些謠言和企圖破壞北京奧運會的人應該自省，不要做出損人也不利己的事情。」

我猜，2008年北京奧運會將盛況空前地召開，和諧地舉行，勝利地閉幕。
那個廣場上游人將更加如織，每天的升旗降旗觀者將更加如堵，大家茄子啊茄子、拍照啊拍照。
國歌將在賽場上一遍遍奏響，激盪人心。無數雙盯住電視機螢幕的眼睛，眼角會有淚花閃爍。
這些都在戮力構建著我們「共同」的國族想像。

但是，可有淚水想為那年的夏天而流？

對不起，賽會期間，已安排大量煽情戲碼，不歡迎無關劇情。

如果你執意要回憶過去，那麼－
請看韓片《華麗的休假》。
雖是他人的酒杯，可以借來澆澆你的塊壘。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