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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斯加之死--Into the Wild

荒野生存/浪荡天涯(港)/阿拉斯加之死(台)

8.1 / 658,602人    148分鐘

導演: 西恩潘
編劇: 強克拉庫爾 西恩潘
演員: 艾米爾荷許 瑪西亞蓋哈登 威廉赫特 吉娜馬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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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隻蒼蠅撞牆

2008-03-21 00:30:22

Into the Ideology:意識形態再批判


幾個月前在豆瓣寫了篇關於《Into the Wild》的評論,引來了好多激烈的不同意見。實際上那篇東西寫的的確不完整,因為當時片子沒看完就急著發言,犯了先入為主的錯誤,其次寫得比較意氣用事,擺出論點而沒有論據。不過我耐心在影院裡看完了這個片子以後,我對它的基本看法並沒有改變,反而覺得原先寫的比較淺,看到了表象沒見本質。不過我先是懶了一段兒,覺得太複雜說不清楚,不過後來也是受人鼓勵,於是再寫一篇,儘可能客觀的說道理。當然也是一家之言,歡迎批判討論。

如果想先看大夥以前拍我的各種板兒磚呢,麻煩您去這兒:
http://www.douban.com/review/1281796/

先說倆前提:

1. 我對真實生活中的Chris一點也不了解,只是在網上看過隻言片語而已。我也想提醒看電影的人注意,電影在很長的時間裡已經被證明是一種極為有效的意識形態宣傳工具,可以很輕易的讓對影片本身產生認同感的觀眾把電影和真實等同起來。我的判斷是,絕大部份看過這個電影的觀眾所認同的是《Into the Wild》中的人物Chris,而他和真正死在阿拉斯加的Christopher McCandless能不能等同起來,實際上是個巨大的問號。所以從我的角度,我不準備也沒有能力探討真實的Christopher McCandless以及他個人在真實世界中的行為的意義,我所說的一切實際上是針對這個片子的創作者Sean Penn和他在電影裡所表現出來的意識形態的。

2, 很多先前拍我板兒磚的人都認為我是反對自然,反對人熱愛大自然,認為我貶低了走進大自然的人的「崇高性」。我在這兒也想稍微反駁一下,什麼叫熱愛大自然呢?背著包爬山露營,吸兩口新鮮空氣順手摘兩朵鮮花,這就叫熱愛自然麼。我恰恰覺得不是,實際上這麼做的人愛的是自己。以我比較極端的看法,人無論走到哪兒實際上都是禍害,給周圍的事物帶來的更多的是災難。所以如果正確理解「熱愛自然」的涵義的話,您最好還是待在家裡哪兒也別去,給自然界留個清淨,讓它該是什麼樣兒還是什麼樣兒,不要因為你的進入而改變它的狀態,我覺得這就是從客觀的角度,對自然最好最廣博的熱愛。開個玩笑,將來有一天沒了國界,受《Into The Wild》的刺激,13億中國人,咱也不往多了說,有十分之一都背著包向北跨過白令海峽去「熱愛大自然」了,那阿拉斯加還不得成了前門大柵欄或者東單小吃一條街了?還有個「自然」的模樣嗎?
我舉雙手贊成人類走進自然界陶冶情操,我自己還沒事兒上小樹林裡轉悠呢。但是拜託別頂著一虛無的「崇高」帽子。您得意識到您這是自私的,您是為了您自己能以另一種方式活的更可心舒服來「自然界」搗亂來了。承認這點其實也沒什麼可被指責的,絕大部份人都是「利己為先」的,再博愛也是把人類本身放在頭一把交椅上的。

說回電影本身。

最終點醒我這片子本質的是我媳婦兒的一句話。她最近興高采烈的受了洗成了基督的門徒,她看完本片發了一句感想:真像給耶穌拍的一宣傳片。

不說倆人在名字上的巧合,我轉回頭去想那些Chris在電影中的台詞,如果把它們集合一起,活脫脫就是一份美國新教牧師週日禮拜的佈道詞。可能與眾多熱愛大自然,被實現自己夢想的衝動激盪著的觀眾相反,我覺得我在電影裡看到的是一個在被釘到十字架上之前,遊走在巴勒斯坦,用激烈的言辭和行為傳播一家之言的當代「耶穌」。《聖經》及相關書籍中所描繪的耶穌的覺悟過程以及他所遇到的形形色色人等,那些同時給他啟發又可以被他引導一同去尋找「終極理想」的人,難道不是和《Into the Wild》的模式一模一樣嗎?影片原本無法貫通解釋的Chris的死也立馬有了意義:由一個在事實中準備不足在山野中凍餓而死的探險青年,變成了誤食毒果而捐軀的先行者,其勇敢和示範的精神恰如自願承受全體人民的苦難而登上十字架的耶穌本人。我要說Sean Penn很敏銳的發現了這兩者在事實上的共同點,不管他們的思想是否真的相近。

Sean Penn很聰明,但並不高超,所以他依然刻意在影片裡留了很多的「尾巴」,讓大家在充分「激動」過後,能不自覺的把這份蕩漾起來的情緒留給「上帝」。實際上,老嬉皮士一上來就問他:「你不是Jesus吧?」一個嬉皮士這麼提問題本身就很奇怪,但透露出的導演的那個用意昭然若揭。在接近片尾處,和老頭在山頂上的談話完全暴露了他的目的,一通原諒、懺悔和愛的大道理以後,上帝居然很配合的讓陽光透過雲層顯靈了。說實話,這麼硬生生的一個宣傳手段,讓我看起來實在是彆扭的可以。影片的最後Chris在Sean Penn的安排下終於開始用耶穌的口氣說話了:「真正的愛應該分享」? 這話難道不是印在《聖經》里某一頁上的嗎?假如是一個懷著投入自然的理想而身處其中而死去的青年,臨死前最後的眼前景像卻是重新投入了先前象徵著保守和頑固的父母的懷抱,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我並不反對一個宗教主題,或者是宣揚基督教觀念的電影,但是前提是你得正大光明的告訴我你在宣傳好讓我能夠判斷,而別暗度陳倉的偷換概念!

我相信經過幾百年的發展以後,哪怕是新教的「上帝」觀念也開始讓很多人覺得的麻木而缺乏新意了。這些年整個基督教宣傳策略的一個變化,尤其是針對年輕一代的變化,就是由宣傳「絕對真理」的抽象概念,轉而變為對其實踐方式的推廣。換句話說,因為信仰和實踐方式整體相連,那麼哪怕是先從推廣基本的實踐方法上採取符合教義邏輯的方式,最終走上這條路的絕大部份人還是會回到對「上帝」這個抽象絕對真理的信仰旗幟下。

於是Sean Penn在這裡借用了一個時髦的,被文藝青年們普遍認為具有極大「正面意義」的「自然」的概念先把「上帝」的概念換掉,而實質上把Chris的行為囊括進了本質上屬於實踐宗教信仰方法論的範疇。注意在影片中Chris投入Wild的方式,這個「Wild」從一開始沒有被他質疑過,一開始就被他已經奉為了絕對「崇高」,他所做的一切就是要去在這個「崇高」的指引下行動、實踐和投入。這個實踐模式和基督教信仰「上帝」的模式已經毫無差別。很多人誤以為因為「自然」似乎代表了從擁擠的城市機械生活里抽身而出而能享有的「自由」,實際上Chris要投入的是一個被Sean Penn確立為不容置疑的帶著「Wild」面具的假崇高概念而已,是一個從一開始就決定了實踐方式和實踐目的的「信仰監獄」而已。它的確立不是為了讓你能達到那兒,而是為了讓你在這個過程中接受這個走路,這個思考的方式。

這個片子讓我最反感的,就是這一點。拍電影的人利用一個被普通人所普遍認可的美好事物當作誘餌,誘使觀眾走上一個本質和這個美好事物並不相關的另一條道路上去。被觀眾嚮往的「自由」其實是一個因為「相信」而放棄思考和判斷的一廂情願,這條路走了一半以後,身陷其中的人由於各種「煽情」和「洗腦」開始對這個虛無的完全看不到真相的「崇高」的堅信不疑,以致於帶路人開始帶你拐彎的時候你也察覺不到而且甚至也覺得是合理的了:片尾那個老頭一通愛與原諒的陳詞濫調不就是這個「綁架」企圖的開始麼!

我注意到有些比較敏感的觀眾對影片開始Chris開始拿著槍打野生動物感到不解和困惑。其實這個恰恰是回應了我在開篇的那個人之於「自然界」的觀點:這個影片中的Chris所追尋的其實是一個在認定自我價值無限優越的基礎上的對「崇高」的訴求,這個實現的步驟對他口口聲聲要投入的"Wild"或者」自然」的影響、改變甚至可能是破壞,他理所應當的毫不在意甚至主動參與其中。看似他和自然主義者們的出發點好像差不多,但是實質上Sean Penn所把持那個新教教義主導的對人的優勢地位的無限推崇,對人「征服自然的勇氣」的無限推崇,在這兒暴露無疑。也因此,從另一個角度說,這個電影所本質宣揚的人類之於外部世界的關係一點也不新穎。翻開歷史書看一下,當年在歐洲受到正統天主教排擠的大批新教徒漂洋過海來到他們此前對之一無所知的充滿荒蕪的美洲大陸,這難道不是極具冒險精神和「理想主義」的「Into the Wild」麼。他們所努力擺脫的是一個舊有的,在信仰上水火不容,在行為方式上陳舊保守起壓迫作用的舊制度;而他們在對新世界的開拓中,把持著一個相當堅定的甚至是在開拓過程中不斷鞏固加強的對自己做從事的事業的「崇高性」的堅信不疑;而在實際行動中,通過互相之間的殖民戰爭,對印第安人殘酷的殺戮和掠奪他們的土地財產(這正是一個Wild世界裡所遵從的基本法則)而達到個人生存發展的目的;而最終他們在「我族」之內所強調的,依然是一個完善而封閉的家庭觀念……這一切的一切,當我回過頭去看《Into the Wild》,統統可以在裡面找到相對照的模式。我甚至可以把影片中所描述的Chris的行為,看做一個在當代物質化的美國社會,宗教觀流於形式和概念的趨勢下,Sean Penn所做的一次類似於幾百年前的新教教徒大遷徙式的對舊宗教傳統的拒絕,以及對新教思想本源的一個根源性和嘗試性的重新解釋和體驗。而這部影片所推崇的,在本質上和要顛覆物質社會的反文化思想恰恰相反,因為正是這個所謂的「勇氣」和「冒險精神」構築了新教社會中資本主義的精神實質。當代最發達的物質文明,都是以這個精神為本源發展起來的。

一句話,可能要讓想從本片中追求肉體解放和精神解放的「自由主義憤青」們失望:這個看似「煽情」的《Into the Wild》,其實它既不反叛,也不崇尚自由,更和梭羅式的平和田園歸隱不挨邊兒,這是一次地地道道的對基督教宗教傳統的電影回歸,是一個甚至是帶著點兒原教旨主義色彩的對新教教義及其實踐方式的宣傳片。

可能還有人要反問,我就是宗教崇拜了,就是喜歡被「崇高」感動指引了,有什麼不對了?
我想這才回到了我上一篇關於《Into the Wild》的文章的觀點上。當然也是純個人化的。選擇信仰本身沒有錯,但是我個人認為在被「崇高」感動而迫不及待的上路前,起碼應該弄清這個「崇高」是什麼?它是不是一個幻像?
基督教裡的「上帝」這個概念在這兒起碼是經過考驗的,他在天堂呆著,不會在實際生活中對我們產生除「精神啟示」之外的任何具體影響。而《Into The Wild》最危險的地方在於它為了最終達到一個宗教化的實踐方式,推崇一套不問就裡的追隨「崇高」精神。他的這個崇拜的對象可以是對我們人和精神產生實質性控制和影響的任何人或者事物。舉個例子,在很多國家裡的法律里都規定著,任何有活人做為偶像的宗教都有可能被認定為「邪教」。因為它的教宗可以因地位的無上崇高而通過實實在在的精神控制而對教徒的肉體和物質狀況產生影響。同理,這個崇拜的對象換成了如《Into The Wild》裡的「Wild」或者我們頭腦裡的「自然」也不會有所不同,最好的例子就是我曾經舉過的赫爾佐格的紀錄片《灰熊人》:Timothy把阿拉斯加的灰熊當成好朋友「崇拜」,後者卻把他當成一團肉吃之而後快。活生生一個「我愛它而它不愛我」的悲劇。這實際上都是被自我頭腦中所認定的「崇高」所吞噬的例子,是「一廂情願」這個成語最好的註解。而Sean Penn的這部《Into the Wild》卻出於潛在的對宗教實踐方式的灌輸意圖,其實是在鼓動對盲目追求目標的無限上綱,大加砝碼。我想這其實是一個極其不負責任的態度:對任何還未看見的事物的溢美和褒揚都不會增加我們對它的認識。靠認定「崇高」的自我障眼法(類似於影片中Chris所說的不是be strong而是要feel strong的精神勝利法)而膨脹起來的盲目自信不但不能給自己「自由」,反而可能讓人冒著失去對自己思想實質控制的危險,它不但可能讓傷害到人的自身,其實也將傷害人所到之處的一切事物(比如布希同志以民主和「上帝」的名義指揮,絕大部份美國同志熱情參與的伊拉克戰爭)。而反過來,告訴我真實是什麼樣的,我會面臨什麼樣的挑戰,我對自己的選擇才會有充分的認識,我的選擇才有價值,這時候再上路的勇氣才能稱之為勇氣。它不是建立在對現有事物的逃遁和否認上的,而是建立在對未來的清醒認識上的。

最後說到很多人在本片裡所期望獲得的「自由」的這個概念。其實《Into the Wild》這個片子裡唯一讓我感覺還算比較舒服的地方,是Chris在嬉皮士的房車露營地的那一段,溫暖而放鬆,沒有追求「崇高」的慾望了,壓迫自然消失。要說我在這片子裡真的嗅到了一點「自由」的氣息,那也就是這些嬉皮士給把持著一個新教禁慾主義的觀念的Chris所造成的這個反差(儘管Sean Penn的本意很可能是把嬉皮士運動也生吞活剝的一塊兒塞到「崇高」崇拜的框架里來)。我看電影的時候忽然意識到,「自由」這個詞其實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它只存在在群體之中,在禁錮中綻放出來才有意義,人才能感到「自由」。而另一方面,人不可能永遠享有「自由」,脫離人群後單個的人自然而然將失去追求「自由」的渴望。
真的在與世隔絕中實現絕對意義上的「自由」了,恐怕就會像我所在網上看到的真實中的Christopher McCandless在bus上最後的遺言:scar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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