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女人六十，是否還會做夢？

姨媽是上海的老牌大學生，會說正宗倫敦腔的英語。她的頭髮總梳得整齊、步子總邁得輕盈，她說，儂這個小癟三，這棟樓里都是癟三。她獨自一人居住在石庫門林立的上海老城區，養著12隻斑斕的鸚鵡。斯琴高娃在電影《姨媽的後現代生活》裡把一個60歲的上海女人演活了。她聽著東北來的女兒對她破口大罵時，我們跟她一起沉默；她捧著鋁皮飯盒在市場裡啃饅頭時，我們跟她一起掉淚了。

導演許鞍華善於拍小人物的命運，當年蕭芳芳主演的《女人四十》，就曾一舉囊括當年香港電影金像獎的幾乎全部獎項，更讓無數人記憶猶新。城市裡的小人物，最易一無所有。當女人四十，蕭芳芳尚可號啕大哭。而當女人六十，斯琴高娃只能終日昏睡。每個女人都有一個夢嗎？許鞍華的表述卻是：年輕時我們有一個噩夢，年老時，我們便得面對這個噩夢，但我們面無表情。

斯琴高娃扮演的姨媽在戲裡戀上了周潤發扮演的「老潘」。那個說著廣東國語的男人，用他出口李白、蘇東坡，揚腔京劇經典唱段的才情，打動了清高的姨媽的心。兩人坐在樓梯上吃西瓜，吃的滿嘴糊滿西瓜籽，吃得童心活過來了。兩人從箱底翻出華麗的戲服，水袖起，唱一段《霸王別姬》。

但後來兩人一時糊塗，錯誤投資賠進了棺材本。姨媽埋怨說，你不要再來了，你一頓吃掉我一斤小排骨，我養不起。姨媽說，潘知常，你跟我說句實話，你到底是不是騙我。我不會拿你怎麼樣，你只要說實話。我如果十八九歲，你騙我，我還能掙回來。我這麼大把年紀了，你騙我，我該到哪裡去。老潘含淚背身站立。姨媽說，你滾，滾，滾。老潘坐在床前不動。第二天破曉，姨媽醒了，翻身看見老潘。老潘說，天亮了，我滾了，你自己要好好的。

發哥扮演的老潘，像一道光照亮了這個60歲女人的生命，走時也把所有的光亮帶走了。

他自始至終不明白，姨媽為什麼會因為意外弄死了鄰居水太太的寵物貓飛飛，而神情恍惚一整夜，還執意要把自己的棺材本全拿給水太太賠那隻貓。他也不會明白，姨媽為什麼在攆走他時竟然不掉一滴眼淚。姨媽心裡的夢太滿了，就像那輪佔滿了整個天空的月亮，讓人接不住，太重了。

後來姨媽摔斷腿，當知青時在東北生下的女兒把她接回東北養老。姨媽走時跟鄰居說：「走了啊，走了啊，上海混不下去了。」去機場的路上，計程車窗外掠過上海一城流光溢彩的燈火，姨媽的眼睛悄悄地閉上了。直到最後，粗俗的東北丈夫把姨媽一個人留在熙來攘往的市場裡守著小攤，姨媽從包里摸出一個饅頭來啃著時，眼眶終於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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