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訊息
電影評論更多影評

九尾黑貓

2008-04-18 14:56:29

《烈日灼人》:為永恆的離別唱一曲短歌


  一、通向幸福之路

  貝特蘭•羅素在論及「幸福」這一話題時,曾說過:「動物只要不生病,有足夠的食物,便快樂了。我們覺得人類也該如此,但在近代社會裡並不然,至少以大多數的情形而論。」「駭客帝國」中的矩陣曾經創造過一個完美的虛擬世界,使人每日處在一個無憂無慮的環境中,每一個慾望都得到滿足,不多時日,他們就忍受不了這種安逸而精神崩潰了。不可否認的,疑慮和憂患是人們不可或缺的組成部份。從一定程度上說,這種與生俱來的憂愁促使社會思考、進步,讓我們在鑽木取火後有了打火機,從咯吱作響的兩輪馬車坐到了平穩快速的汽車裡,人們在永遠追逐更完美生活的時候被焦愁所困。可是一旦人在社會中的生存受到壓迫和威脅,那麼寬廣的追求幸福之路將退化為走鋼絲式的求生本能。

  有一個關於「何謂幸福」的前蘇聯笑話,聽起來難免有些戲謔,但也在啞然失笑的同時常到了辛酸的現實意味。在這個幽默對話中,古板的英國人認為幸福是冬天裡的暖爐,浪漫的法國人說幸福是與金髮女郎的一次度假,蘇聯人對於幸福的見解是當半夜有人敲門,你可以從容的告訴來者要捉捕的對象其實住在隔壁。這種幸福並非來自普遍意義上的心靈的滿足或者精神的愉悅,而是出自命懸一線的僥倖存活,死亡竟然成為了生活中的一針興奮劑,讓活著變成一種至高的榮耀與快樂。這種幸福和每日都在獵豹爪牙下逃生的羚羊感到生存的簡單快樂並無二致,這種快樂是消極的,正如「醉酒是暫時的自殺,是不快樂的短時間的休止」,人們用更悲慘的境地來麻木不幸,提醒自己慘澹的生活還存留著「幸福」。對於個人,這是樂觀精神,對於一個社會,這是精神上的慢性自殺。

  俄羅斯電影「烈日灼人」(Burnt by the Sun 1994)將背景放在了1936年的蘇聯,透過民族英雄紅軍上校科托夫•賽基•培特洛甫的遭遇,描繪了當年曠日持久的「肅反」運動給人民帶來的巨大傷痛。電影並未運用刻畫政治現實慣用的冷峻色調和激烈鬥爭場面,將畫面定格在晨風裡包裹著香氣的鄉間,翻滾著金黃色呢喃的麥田,母親的歌聲,妻子的巧笑嫣然和女兒的懷抱。這樣濃厚溫暖的氛圍中,卻隱藏著眼淚與衝突,不安與暴力一點點侵入到家園。

  科托夫上校六歲的女兒納迪婭有著孩童們初入世界的好奇,她單純懵懂,只不過幼小的她也已經深受愛國精神的感染。每次有少年先鋒隊員路過,她都會繃起小臉,認真地行禮,希望有一天也能神氣地穿上整潔的隊服,昂首挺胸地走進隊伍。歷經坎坷的米特亞卻不無惆悵地對她說,如果真的經歷過一起起床、吃飯、做早操的日子,就會會知曉生活是如何埋葬一個人,且一併抹煞了他們的個性與天性。

  當人們利用週末假期在湖邊遊玩時,廣播裡卻一遍遍播放著慶祝解放勝利六週年勝利的話,並預警要進行毒氣演習,每次結束前都不忘說一句:祝大家假期愉快。將不安與恐懼帶進原本安寧的假日後,他們還不忘告訴大家這該是一個美好的假期,要知道自己是多麼幸福。就像在說,我們不能游泳,不能嬉戲,不能享受靜謐的午後,但是我們是如此幸福。他們似乎想要製造一個完美的世界,一個從未實現過的烏托邦,只不過不是通過提高人民的生活質量,而是通過在艱苦環境中「提醒」幸福,潛移默化地讓人們不去追求更好的生活,而是將每況愈下的生存環境通過精神催眠硬生生變得「幸福」。

  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的反烏托邦小說《動物莊園》中的有些情節就是取自俄國革命的真實事件,他在小說的序言中直言不諱的指責「大清洗」運動,指出蘇聯已經完全不同於1917年的樣子,慢慢向一個等級森嚴的集權國家發展。而在任何一個政權建立的伊始,都不會刻意有計劃地向集權方向發展,都會鋪開一個光明遠大的未來預想圖,讓任何一個見過的人都願意付出不懈的努力向這個目標邁進。貝蘭特•羅素在譴責蘇聯政府之前,也曾經寫道俄國的年輕人比世界上任何別國的都快活,因為「他們在那邊有一個新世界要創造,有一股為創造新世界所必需的熱烈的信仰。俄國青年的信仰可能顯得不成熟,但這究竟有什麼害處呢?他正創造著一個新世界;而新世界是一定投合他的嗜好的,一朝造成之後,幾乎一定能使普通的俄國人比革命以前更幸福。」奧威爾的小說中,甫一開始,動物莊園的長者只是倡導動物們緊密團結起來反抗壓迫它們的人類,還高唱了那首激動人心的《英格蘭之獸》,帶領大家「傾聽快樂的佳音,展望那金色的未來」。當它們真的革命成功,趕跑了人類,兩位豬領導人一開始還像模像樣的制定了「七戒」,誓要和人類劃清界限。但是之後的局勢卻由兩位領導人的意見相左,變成了一場內部鬥爭、排除異己的活動,發展到後來甚至成了血腥鎮壓的內部清洗。掌握權力的「拿破崙」(其中一隻豬的名字)一步步背離革命的初衷,不許大家哼唱《英格蘭之獸》,將「七戒」塗改摻水,對所有動物實行洗腦。到了故事的最後,豬和人類結成了盟友,並開始像人一樣走路吃飯,直至動物們都分不清哪個是豬哪個是人了。

  影片中的上校科托夫就是創建社會初期的英雄,他勇敢、忠誠,熱愛祖國,富有感召力,善於應對各種突發事件,可以說是一個天生的領導人。當軍隊的坦克開進了農民的麥田,他三言兩語就讓士兵們欣然臣服,原路返回,不僅因為他是眾人愛戴的科托夫同志,也是因為他的個人魅力;當妻子馬魯西婭得知他曾經趕走了與她青梅竹馬的米特亞,只為了能有機會親近她,深受打擊、痛哭著要跳樓,卻被科托夫幾句深情的呼喚拉了回來,安然地接受了這個有些殘忍的真相。他和史達林的合影照片一直擺在書桌和牆壁上的顯要位置,這是榮譽,也是他的驕傲,他曾經與史達林並肩作戰,知道史達林辦公室的直播號碼,這位「朋友」給他權力與榮耀,也帶著他走向不歸路。朋友,普希金說過,「我不再有朋友,或者他們已經遠離了我」。科托夫的悲劇不只是史達林一個人造成的,每個人都在這個事件中扮演了自己的角色,或者沉默,或者積極響應,讓他沒有任何選擇地坐上了那輛一去不回的轎車。

  二、為永恆的離別唱一曲短歌

  「被太陽灼傷,緋紅色的海洋乾涸。我聽你說過,我親愛的鴿子:那裡將不再有愛。讓我們離去吧,我將不再冷落你。」——「烈日灼人」

  謀殺與罪惡喜好隱匿在夜晚骯髒的角落裡,任憑它呻吟腐臭,哪怕只用耳朵聆聽都能探知它醜陋的嘴臉浸了多少毒汁。被暗夜糾結著的噩夢總能被清晨的曙光碟機散,連吸血的鬼魂也要藏進冰冷的墓穴等待再一次月升日落。所以,我們熱愛陽光,愛它喚醒的鳥啼,愛它綻放了春天,愛它開拓著藍天的疆界,愛它散發的激情,彷彿只要有一片它葉片上的光芒便能獲得快樂。可是,在「烈日灼人」中,我們看到被幸福燃盡的家庭,被太陽灼傷的笑容,一株婆婆納變藍了所有金黃的時光。戀人們依舊擁吻,松樹們依舊沙沙作響,遠去的歌聲卻在訴說一次永恆的離別。

  電影開始於一段雪地裡的舞蹈,被冰雪覆裹的大地,小型樂隊在拱形的舞台上彈奏,戀人們踏著音樂的節奏緊緊擁抱。這是影片中為數不多的一抹冷色,那對相擁的戀人是寒冷中的一線溫暖,導演卻也在用這種氣氛暗示了再深切的親吻也無法逃脫命中注定的別離。導演將故事濃縮在了一天,保密局的摩爪伸向了緩慢、悠閒的田園生活中,以飛快的速度終結了漫長的星期日。

  坦克闖進了麥田,讓科托夫難得的休息日都不得安寧,而這個偶然事件只是一連串變故的序曲。馬魯西婭摟著女兒驚恐地看著這一切,單薄的身影在空曠的田野里顯得分外無助。冰冷的炮口沒有指向什麼入侵的敵人,而是搖向了自家的人民、同志,手無寸鐵的妻女。

  科托夫住的是專門為藝術家和音樂家準備的豪宅,座落在樹林中,被樹葉過濾的日光籠罩了一層光暈。他的母親愛硫娜曾經是歌唱家,用歌聲緬懷失落在光陰隧道中的記憶。

  **納迪婭**

  納迪婭是穿梭在樹林間最清涼透徹的微風,不經過世俗的浸染,骯髒的陰謀到了她的眼中就變成了另外一種風景,新奇而別緻。就像談起當年祖母因為毒氣泄漏被人從莫斯科抬回來時,她睜著大眼睛,煞有介事的說那是因為動物園太臭了,搞得大家都無法呼吸了。她對善惡還沒有太多概念,她喜歡最終帶走他父親的米特亞,喜歡那輛保密局的車,喜歡哼唱那首憂傷的情歌「毒太陽」。如果不是她的世界過於簡單美好,就是這個世界太會隱藏真相。本來,米特亞應該只是一個能歌善舞的叔叔,轎車應該只是一輛孩子眼中了不起的物件,「毒太陽」該是一首優美動聽的短歌,可是到了現實故事中,我們都會對他們心生畏懼,畏懼他們帶來的血腥,畏懼他們帶來的哀傷。

  湖中泛舟的時候,科托夫曾珍愛地抱著納迪婭,彷彿她讓一切事情都變得容易,讓世間事物都變得和諧。他懷著沉沉地感懷說,如果能和她一輩子在河上漂流就好了。這句話是屬於納迪婭的溫馨許諾,卻是講給科托夫自己聽的哀愁與不捨。當在許一個最簡單的願望時,就是我們最害怕失去的時候。

  臨別的時候,科托夫一直沒有勇氣穿上軍裝,卻是納迪婭相信了父親善意的謊言,急急慌慌地給他穿衣服,得知可以開車讓她興奮地有些結結巴巴。她絕不會知道自己在無意中把父親推向永別,這將是伴隨她一生的悔恨。她和父親最後的遊戲是比賽誰可以不換氣的一直說「嗚——」,她自然是輸了。父親的聲音悠長得像是一次靜靜的哭泣。他的納迪婭給了他說再見的勇氣。

  納迪婭眼中並不是一個存在於幻想中的更美麗的世界,而是世界最初純淨的樣子,只是無可奈何的現實讓這個世界看來如此醜陋。

  **米特亞**

  說不上是反面人物,要說他本身也是整個悲劇中的一名殉難者,但是誰都會對他抱有負面情緒。

  「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通過鬥爭把它們掃清,這兩種行為,哪一種更高貴?」這是哈姆雷特著名的質詢,也是從始至終鞭笞拷打著米特亞靈魂的問題。他曾經擁有不錯的生活,卻被戰爭奪走了,被那個有著寬厚肩膀、迷人微笑的英雄奪走了。面對命運的不公,他選擇了默然忍受,甚至將命運的暴虐當成自己喪失良知的藉口。他不像其他幾名保密局人員深感自己所做的皆為正義,他知道那是罪惡的才會一再想要尋死。可是他的軟弱讓他最終屈從了生活,為自己的作為尋找依靠和藉口。當他正在因為是否要殺死那個問路的人而猶豫不絕時,看到了不遠處冉冉升起的史達林頭像,他崇敬地看著畫像,嘴邊不禁露出獰笑,彷彿得到了莫大的鼓舞,眼睛也不眨地結果了可憐人的性命。稍微一個暗示就能讓他變成殺人惡魔。

  他在科托夫家中出現的時候就披著偽裝帶著欺騙,假裝盲人的樣子卻能講出已經被深埋的記憶。他總喜歡假扮盲人,似乎這樣就不必面對難以抉擇的生活。不能說他是個壞人,但是卻個性軟弱,沒有為了自己愛的人和家園做出什麼努力與犧牲。當年受到了威脅,他就一語不發地離開了戀人,留下悲痛欲絕的馬魯西婭。他說自己的離開是為了不將暴力和血腥帶進這個家園,而現在他卻又親自給這裡帶來更大的災難。看似每件事都是不得為之,實際上還是為了保護自己。雖說科托夫曾經運用權力把他趕出了國家,卻為了爭取愛情爭取事業都付出了真心和努力,手段不見得光明,但是人格上卻是磊落的,起碼他的雙腳從來不用來逃跑。

  科托夫可以面對知道實情的妻子,米特亞卻始終都無法告訴馬魯西婭真相。太多不能告人的秘密與折磨,最後還是在浴缸里割開了米特亞的手腕。

  **尋找扎哥連卡的人**

  電影裡一直有一個尋找扎哥連卡的人,拖著一車的傢俱,卻永遠也到不了目的地。他是故事的局外人,卻一直試圖走進這裡,在不斷尋找的過程中先是遇到了無法解開的謎團,到後來這種尋找給他帶來了衝突,最終惹來了殺身之禍。很像面對「大清洗」的知識分子,他們算是「清洗」運動的局外人,但面對這種重大的事件第一個反應就是想探尋到底發生了什麼。在不斷尋找的過程中,哪怕沒有過多的企圖,還是會不知不覺地捲進漩渦,然後在某一次行動中不知觸動了政府哪根敏感的神經,就白白丟了性命。

  而另一個痴迷藥物的女僕摩吉霍娃更像是反應過度的政府。一點小病就會讓她塞進大把的藥物,相同的,一個普通的暗殺讓政府大動干戈進行了全國的「清洗」。當然,政治永遠是搞不清楚真相的,導演也只能藉著滑稽的女僕來諷刺一下政府的瘋狂作為了。

  **毒太陽**

  「毒太陽」以一個火球的超現實形像在電影中出現了兩次。起初總覺得這個手法過於露骨,像滴在畫布上的墨滴,醒目而招搖。後來,漸漸覺得它簡單、直接地表達了「肅反」運動如何秘密而又公開的闖人人們的家庭,灑下死亡與恐怖。它不為人知又那麼鮮明,像瘟疫一樣蔓延,沒有防毒面具能敵得過它的毒液。在目睹了米特亞的死亡後,它才心滿意足地飛向了莫斯科。

  對於前蘇聯歷史上的這次政治事件,眾說紛紜,有譴責的聲音,有反思的聲音,也有質疑的聲音。導演米哈爾科夫沒有做過多的追問和過於苛責的批判,而是平靜地敘述了受害者面對祖國的反目和親人的離別時那種無法言喻的痛楚與無法癒合的傷痕。沒有預想中的反抗與哀號,災厄帶著恬靜的死亡悄悄降臨,科托夫坐在車裡滿臉血漬,像受傷的野獸一樣嗚咽。「讓溶化的積雪有如眼淚一樣,從不動的青銅眼瞼中流淌,讓監獄中的鴿子在遠方輕啼,讓輪船在涅瓦河上靜靜行駛。」(阿赫瑪托娃《安魂曲》)我們的心在1936年的太陽中慢慢燃燒。

轉載請註明作者:九尾黑貓
http://www.mtime.com/my/LadyInSatin/blog/1083856/   舉報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