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只是一隻動物

若干有遊樂場場景的電影，這是我最心儀的一部:拋開了玩樂這一基本屬性，站得高，看得遠，有氣度，有見地，也夠坦白。

以我看客的身份，這麼大動靜旁人看來多少有些矯情吧。
無言的憤怒。
今天很想哭，沒有理由，又有很多理由：
那些以最大的惡意枉加猜測往傷者身上破污水的人。
有點印象又怎麼也想不起來的故人。
以及小孩子們在上面無聊地跳舞的墓地。
八年了。到離開的時候了，有點不想走。

前些天在msn上碰到一個小師妹，她改了名，我說我是某人的表妹，問她是誰。她居然還記得我。和她聊得很開心。她說我有空應該寫日誌，說如果在朋友們面前也不能說出心裡話，是不是有點不夠坦誠。我好像已經沒有日誌了，不知道寫在哪裡。

眼淚一直流。
為什麼有些人站得高，看得遠，要什麼得什麼，卻偏偏喜歡戲弄手裡那些卑微的小東西，享受它們垂死掙扎的呻吟，看那些愛它們的人哭；死者的血他們甘之如飴，抹抹嘴，飄然而去。世人還只道他們是正義的化身，結果的是亂臣賊子，宵小之徒。
即使知道死者大致是無辜的，也有大把人人喜歡看問斬，脖子伸老長，一邊慶幸自己雖然貧賤但好歹沒有套上絞索，獲得一點慘澹人生的意外幸福；一邊思索冤死鬼是不是也身子不正才讓上邊有把柄可抓，欣賞著自己的理智和多角度思考問題的能力；一邊交頭接耳表達一點無傷大雅的義憤，滿足於自己的正義感。

老病生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只是泛泛而言。每個人軟肋不盡相同。最傷我的事莫過於心尖上的東西被人踩成淤泥，然後對我說，對世人說：你神經病，你說的東西哪裡存在過？
曾有人問過我，如果有一天你最愛的人突然消失了，你會怎樣？這其實是一道心理測試題，我忘了我怎樣回答的了。據說懷有真愛的人不哭不急，只是徹底茫然。
以前真的不明白，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習慣了他在身邊，他就一定會一直在那裡。
一隻天上來的翻雲覆雨手輕輕一撥，一切都可以當從來沒有發生過，他從來都不在那裡。
多年前，我第一反應是笑，然後是自嘲，一年後的那一天，我才開始茫然。三年後的那一天，我哭。超長的反射弧。
那些志得意滿又左右都看不慣、胸懷天下又小雞肚腸加滿腦肥腸或可稱為人類又最配稱為人類的活物會因為mercy在利益面前對螻蟻有一點仁慈嗎?Orson Welles在摩天輪里對Joseph Cotten說他自己寫的台詞：瑞典人有三百年兄弟一樣的友愛，可是他們創造了什麼？人類的卓越就建立在猿猴獵殺動物之後沾滿鮮血的死人骨頭上。這根骨頭可以讓人統治所有動物，也像統治動物一樣統治同類。這就是為什麼裸猿得以勝出食物鏈等級比它高的動物。聰明的導演，如Jean Renoir，如Bresson，懂得架起獵槍用獵人和動物的關係來隱喻人和人的關係。在這個世界上，可稱之為人的活物太少了，大部份人都是動物，人吃了它們不會犯王法的。而人類的卓越，這燦爛得讓人不敢逼視又無人能抵抗其魔力的the Lord of the Rings，它就建立在這種人和動物的關係之上。Welles熱愛的莎劇，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Citizen Kane，還有The Third Man里不絕於耳斷人腸的琴聲，美、智慧和權力，誰能捨得放手？誰不是終其一生奮力追求？會說真美啊，就停在這裡吧。就是人之將死了。
讓人明白魔戒之王有多可怕的，正是魔戒之王發散出來的魔力。
所以人離開魔戒，和肉身離開靈魂一樣困難。
所以無論將來怎樣，我都不會後悔在學校又留了這些年。
而我最後悔的事，也是來到這所學校。
三年後想到這裡，我哭了。

也許我的精神家園並沒有那麼美好，最美好的總在虛無縹緲間，在言說中，在回憶裡，在天堂，在老馬的書里。
在這個意義上，我應該感謝那些拿著獵槍的人。我又何嘗不是在啃一點人血饅頭的渣滓？
進學校的第一天我就幸運地啃到了人血饅頭，我在那裡住了五年，我懷念它。
離開之後我再也沒有回去過。
那年妹子來看我，抱著我哭，說看到了我們以前的寢室門，但住的人都不同了。
我拍拍她，我不哭。看看天花板，一牆之隔。
風口浪尖上我不會哭，我把眼淚攢起來，等有一天我安全了，再想以前沒想完的事，也許只是笑笑，也許會像今天一樣。

以一句動物對人的勸告作結吧：
那些自以為是人的活物，可能在金字塔更高處的眼睛看來，你也只是一隻動物。
真理的另一個真我是虛無，而權力的中心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