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言萬語，未嘗不可從頭說起

有一些四字詞的力量總是莫名地凝重，捱不過寂寞無人時的淺淺低吟。譬如像恍如隔世，真真是容易讓人悲從心來。而像千言萬語這樣的詞本來以為只適合出現在情書情歌的脈脈含情里，許鞍華這裡挪用作電影的片名，2個小時的觀影后這個詞語也就被重新賦予了額外說不清道不明的意義。

不過這樣的例子倒也不是無跡可尋，看過《情書》的人會對普通的一句「你好嗎？」特別敏感，而喜歡EVA的人裡，也頻頻地以take care of yourself來代替道別時的再見。於是這之後每當再看到千言萬語這一詞，想到的自然就不是鄧麗君的名曲，而是這部被認為是許鞍華最好作品的《千言萬語》。

說起《千言萬語》不能不提到兩年前許鞍華拍的那部只有一小時的紀錄片《去日苦多》，訪談對象均是她舊日的港大的同學，其時恰逢香港大學的宿舍拆遷港人九七情結濃郁不散，觥籌交錯間回憶當年的意氣風發到底還是掩不過感嘆歲月的似水流年。宿舍鬼話，同學傾軋是相互一笑時短短的談資，怒火街頭，書生意氣也不過僅是少許的追憶，倒是那些反躬自省，句句珠璣，著實是感嘆了許久。第二年，同是港大出身的張婉婷拍出了叫好叫座的《玻璃之城》。只不過，雖然串聯了那個時代的一系列重大事件，《玻璃之城》畢竟還是以愛情為主線的商業文藝片。而次年同樣是以回憶作引的《千言萬語》，筆墨卻著實地放重在政治題材中，「忘記"、「革命十年」、「不會忘記」，三個反白字打出的小標題有如片名般驚心動魄。

不得不說是份奇蹟，尤其是之後興緻高漲地在google上搜索片中提及的人名卻全然打不開一個網頁，當然想必香港那邊不會這樣，至少還有個「五十年不變」的承諾板上釘釘。然而在「九七情結」一直籠罩的香港影壇，無論是積極應對消極牴觸抑或冷眼旁觀，香港電影都受到非常大的影響，直抒胸臆暗渡陳倉冷嘲熱諷吹拍鼓迎演盡眾生百相。而《千言萬語》通篇張揚政治於外，若是攤在內地，早就名列N大禁片之首，斬盡殺絕。

《去日苦多》裡許鞍華被問到九七後打算如何，會不會移民海外。答道會留在香港，原因是因為好奇。與傳統的鄉情戀舊無關，留下的理由僅僅是因為好奇，而在兩年間，經歷了九七青馬大橋上空那燦爛的煙火，「後九七」香港電影的迷茫與無奈下，這一部《千言萬語》難保不就是許鞍華的總結心聲。

當然張揚政治於外並不見得就是部政治電影，似奧立弗·斯通那樣的另類全地球目前也找不到第二個。以人文視角見長的許鞍華以一連串的運動為背景，三個人的愛情交織作穿插，真正寫下的是舊時社運分子的矛盾、困惑以及蛻變。

那個時代下參與社運的三個男人典範，小甘、明寬、阿東分別有各自的立場，小甘神父是個崇仰毛澤東的積極鼓吹者，喜歡看毛語錄，待人寬和，自律甚嚴，永遠都在積極投身各種於民眾有益的運動（甘神父真有其人）；明寬一直是社運分子的領導，儘管他已經從最初的秉奉著理想主義的社工變成了知道向社會體制妥協求全從而參政的議員；而阿東，是再普通不過的平民，早早輟學，參與社運是因為暗戀的女孩是其中的重要成員，而後來遠走青藏高原不問民運的他返港之後的選擇也是照顧車禍的阿鳳，並從起初一個只會在街邊玩音樂的少年變成了為殘障人服務的社工。

與阿東出身相似的阿鳳愛的是有婦之夫的明寬，為了他，她從最初的替社運分子打雜到協助明寬參選議員，心滿意足地成為他的地下情人。毫無意外，每個年代的灰姑娘愛的都是明寬這樣的王子，英俊，聰明，有正義感，而往往不願意低下頭來看看身邊那個平凡木訥的少年。

只是，薔薇泡沫到底也只是早晚破碎的泡沫，試圖安慰政治失意的明寬卻遭強暴從而使阿鳳錯過了與阿東的約會，遲到的地鐵站里，漠然地撕扯著圓柱上貼著邱明寬議員的宣傳海報，恍恍惚惚地以致於被車撞至失憶。最後願意照顧阿鳳的到底也還是只有阿東。車禍後失憶又復原的阿鳳已經明白了阿東的好，佯裝仍舊失憶的她在不小心露了馬腳後也只能小心地對阿東說「那你還喜不喜歡我？」，而前時還情深款款地在用口琴吹著鄧麗君的《千言萬語》的阿東沒有回答轉身離去，他的選擇是走上小甘那條路。

影片的最後一個民運，沒有如之前的艇戶上岸、水上新娘、無證媽媽般落足本錢搭景拍攝。短短的幾個鏡頭，一張張泛黃照片一一掠過，一群學生模樣的人舉著標語宣讀傳單，雖然鏡頭匆匆卻是即使是七十年代生的我們都隱約知道的那次事件。背景音樂驟響即停，是幼時再也熟悉不過的《血染的風采》。而最後的最後，當一眾人士在大街上燃點蠟燭紀念死者，《血染的風采》再起，歷久不退，鏡頭打在阿東木然的臉上，旁邊竟蹲著一同樣木然的兒童，緩緩定格，隱褪，演職員名單打起，《血染的風采》慢慢消於無聲。

這首《血染的風采》是當初每年上至國家下至小鎮文工團各種演出的保留曲目，現如今，早就因為其填詞的曖昧被旁徵博引而黯然退出歷史舞台。或者，在港人忘記與不會忘記的思考之間，更應該自省反思的，是直至十三年後的現在仍諱莫如深的我們。

千言萬語，未嘗不可從頭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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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 千言萬語
導演 許鞍華 編劇 陳建忠 片長 120分鐘
主要演員 黃秋生 李麗珍 李康生 謝君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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