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定de錫兵
2008-05-09 20:05:37
因一座「傷城」而起某些聯想
一支很舊的球拍並不值得稀奇,但卻是1978年還在澳門某所小學就讀的陳偉強日後珍藏近30年之物。那份嶄新的學校桌球賽冠軍紀念品尚來不及被用就脫了膠或許是電影裡的一個bug,但我寧願相信它的舊損源自主人獨處一隅時若干次的無言摩挲,因為它與主人一同見證了主人一家慘遭滅門無處伸冤的過程,因為它一路追隨主人從澳門到香港,時刻提醒著主人毋忘以牙還牙、以齒還齒。
最早的時候,陳偉強同學也有可能是生活在16世紀原本一直為歡樂富足所圍繞的丹麥王子,突遇父王暴斃、母親易嫁繼位的叔父,知曉真相後的他,意欲在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里勢單力薄地「負起重整乾坤的責任」。當然,作為一名人文主義者,按照通常的說法哈姆雷特的覺悟遠高於陳偉強,他為父報仇的矛頭是直接朝向剷除封建黑暗勢力的。
法國波旁王朝、七月王朝時期出現的那位勞動人民出身的埃及王號大副鄧蒂斯也可以是陳偉強同學的某一個前身。就在自己喜慶一片的婚禮上,鄧蒂斯莫名其妙被捕,並被投入地中海孤島之上的伊夫堡監獄死牢。之前,鄧蒂斯是巴黎警署一位退休的檔案保管員回憶錄中名曰皮科的一個確有其人的鞋匠,遭某咖啡館老闆及其鄰居的惡意「玩笑」被誣為英國間諜,鋃鐺入獄7載,在獄中蒙一名義大利神職人員贈得巨額遺產。出獄後的皮科探知當年的未婚妻嫁給了咖啡館老闆,於是他耗時10年處心積慮讓那老闆家破人亡。大仲馬翻到了這份案情記錄,經過他一番加工演繹,皮科變身基督山伯爵。在遙遠的東方,則有鄧蒂斯的異姓兄弟狄雲。
特蕾西·惠特尼,這個生於美國紐奧良的20來歲的漂亮姑娘,宛如陳偉強的女同學,他們的故事開始得也比較相似。不過是一夜之間,母親撒手人寰、自己身陷牢獄、未婚夫冷酷斷交、……於是,「她要跟他們算帳。一個一個地清算。她雖然還不知道該怎樣復仇,但她知道自己一定會復仇。明天,她想,假如明天來臨。」
接下來,應該就到了上個世紀60年代的香港,一場熊熊烈火使得一家人父、母、子、女陰陽永隔、分崩離散,這戶姓歐陽的小康之家曾經的歡笑自此只停駐於一張全家福上。時光流轉,在孤兒院長大的這家的女兒遇見了自己的媽媽、哥哥,團聚卻如此短暫,又一次火災將他們的安穩摔個粉碎,女兒海潮被仇恨之火淬鍊作一朵復仇的玫瑰,美艷之下儘是為著雪冤而生的一根根利刺。
這份名單中刪去了希斯克厲夫,那個在1771年某個冬夜被恩肖先生撿回自家「霧靄濛濛、滿目荒涼、狂風呼嘯」的山莊撫養的孤兒。他身世不明,成長於歧視和凌辱下,見慣了世態炎涼,愛情被斷送、感情遭踐踏、尊嚴受辱沒,都是他整個地為社會摒棄的必然結局,所以,當他的報復指向具體的辛德雷,尤其是指向無辜的辛德雷之子、自己情敵的妹妹,甚至自己的兒子時,他滿心的憤懣與痛苦終究只能被歸結為有著無奈緣由的BT之一種。而他們不同,他們的經歷各異,卻都依循了這樣一條線索:從幸福的巔峰驟然就跌落苦痛的谷底,而且往往是無緣無故地。倏忽間巨大的反差賦予了他們無窮的力量,從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他們的人生只為復仇而延續。他們比任何人都有「長夜慢慢,無心睡眠」的資格,他們看似平靜的面孔下有著多少心潮澎湃,他們的喜悅從此僅存於遙遙無期的未來。仇恨如火灼燒他們,仇恨似蟲咬噬他們,他們可以神速地糾正自己原本性格中的大意,轉身就是一個心思縝密的謀劃者,他們可以無師自通地克服自己早先天生的訥於行,一覺醒來便是一個動作幹練之人。於是,哪怕內心軟弱與堅強永遠交織一處、拉鋸不斷,前者還常常佔個上風的憂鬱王子,也會裝瘋賣傻、旁敲側擊;鄧蒂斯或竊取情報,或釜底抽薪,或設置陷阱,或借刀殺人;特蕾西·惠特尼早已忘記了「高興」的含義;歐陽海潮以高超演技遮擋自己真正的一顰一笑,將鐵石心腸示以故人;陳偉強一開始就選擇了警察這份很有「前途」的職業,選擇了他那不會有第二人選的妻子;……
復仇的宿命就是悲劇的宿命。大仲馬的筆準確得實在像是一桿天平了,一味陷害鄧蒂斯的三個仇人,下場皆非死即瘋,而對起初照顧自己老父,後來卻貪得無厭企圖到自己家中謀財害命的舊鄰居,鄧蒂斯則施恩於前、懲罰在後,賞懲分明。復仇路上真能有人似基督山伯爵一般將分寸拿捏得如此恰到好處、不偏不倚?哈姆雷特只想替父報仇,卻還是「隔牆放箭,誤傷了兄弟」;海潮捨棄真純、訣別初戀、葬送好友,簡直步步為營、驚心動魄;朝夕與共的妻子被陳偉強精心設計借瓦斯爆炸結果性命,只因為他一直以為她血管里流淌著自己仇人的血,他要已經去了陰曹地府的仇人也嘗一嘗被斬草除根的滋味,附帶著,他的計劃的展開還陪綁了兩個街頭混混、社會渣滓;……例外的是特蕾西·惠特尼,通俗小說的女主人公,鬥智鬥勇、由白入黑,賺得不菲的佣金不說,還贏來一個英俊的同行男友,二人金盆洗手分頭赴巴西會合舉行婚禮的結局,隱約有點兒「小舟從此逝,滄海寄餘生」的意思?餘者最後都無善終:丹麥王子向友人留下「講我的故事給世人們聽」的遺言;海潮只能煢煢孑立、黯然佇立;陳偉強同學,則以一枚射向自己的子彈為他冒名「劉正熙」而活了3/4長度的人生畫上一個句號。是誰說過,莫如讓陳偉強殺了舊同事兼好朋友邱建邦,然後繼續活下去。但陳偉強不是「韓琛」的手下「劉建明」,無須結果知曉自己身份的「陳永仁」而保全性命,自逃過毒梟與無良警察血洗自己家門的一劫,他存在的全部意義只在於復仇。仇人統統死了,加上一個被自己誤殺的其實是真心所愛的妻子,飲彈自盡恐怕算是他最好的結局。
小時候看《火玫瑰》,為收梢處Uncle Rain的決絕離去而憤憤不平,覺得那廝坐著說話不腰疼真叫「善惡分明」使過了,看《傷城》時自己的價值評判也很混亂,具體表現在對陳偉強同學的一路同情。據說邱建邦的設置是為了參差對照的需要,據說陳同學獨坐醫院流下的那滴淚意味著懺悔,我卻以為不然,四、五年即可復原的傷痛只因當初傷得或許還不那麼深,而那固然也包含了錯殺妻子並被妻子識破的追悔的淚更應當有雜陳的太多在其間。Confession Of Pain,痛苦就在於往事的不堪回首。小說、電視、電影的結局多需要給出一個還算符合一般道德標準的安排,所以它們只為被連累的無辜者伸冤,無法對每個人進行終極審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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