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春光（The Apartment）：完美的平衡

緊張壓力之下，那《公寓春光》出來重溫。

比利懷德在《熱情似火》之後，於1959年拍攝了《公寓春光》拿下當年的奧斯卡最佳影片。故事大致如下：

Baxter是保險公司的一名普通職員，他平步青雲的原因是他將自己的公寓借給各種上司用來幽會情人。直到有一天，他偶然間發現被最大的老闆， Sheldrake先生帶到公寓幽會的女人是他一直暗戀的活潑漂亮的電梯小姐Fran。

某聖誕前夜，Baxter心灰意冷回到家，發現Fran服下大量安眠藥試圖自殺；其自殺的原因是Fran發覺自己只是老闆的情人中的一個，在此之前，還有三個，當然，這是她已經知道的。她送了老闆一張唱片，Sheldrake先生說不大好帶回家，順手給了她一百美金，原因是到商場給Fran挑禮物太有失體統。說完，Sheldrake先生抱著一對給孩子和老婆的禮物回家了。

在接下來的兩天中，Baxter悉心照顧Fran。新年伊始，因前情人向大老婆告密，Sheldrake先生面臨老婆的離婚起訴，因此Fran又回到了老闆的懷抱。

新年之夜，Sheldrake先生向Baxter借公寓鑰匙，以便與Fran幽會；Baxter拒絕，並辭職。他說，他要做一個「人」 （to be a mensch, that is human being）。 當Fran得知此事，她毅然離開了Sheldrake先生，奔至「桃色公寓」。

Baxter告訴Fran：他很愛她。Fran平靜的拿起樸克牌，開始他們未打完的牌局，很酷的說了一句，也是比利.懷德影片中一句有名的結尾：「Shut up and deal」 （deal 一詞雙關，可以理解為，「閉嘴，開始打牌吧。」, 也可以翻譯為，「閉嘴，成交！」。）


比利.懷德對於這部影片說過這麼一段話「 有人說，這是我最好的喜劇。但是我從來沒有把《公寓春光》當喜劇拍的。我認為這是一部喜劇。但是他們在看電影的時候哈哈大笑，我也不會爭辯。」（Some people say it’s my best comedy, but with The Apartment, I never set out to make a comedy. I don』t consider it a comedy. But when they laugh, I don』t argue.）

不論是第幾次看《公寓春光》，我仍然會不時地笑。《公寓春光》的可笑來自於它將一個或幾個小人物的生活狀態的展現方式。對，小人物，像你我他一樣的小人物，淹沒在聯合保險公司第十九樓那一望無際的辦公桌中的小人物。

小人物見大人物緊張，緊張到Baxter不小心擠出來通鼻液噴到老闆的西服上，可笑；小人物為爭取自己的愛情惶恐，所以Baxter在見大老闆之前反覆排演如何把Fran搶過來，可笑；沒有家的小人物對付著過日子，Baxter用網球拍當篩子過濾通心粉，可笑；小人物能得到關心，比如善良卻有點神經質的鄰居大嬸，可笑。 凡此種種不必一一列舉，看過電影的人，自然將會心的微笑。

影片對於其中的「大人物」，笑的方式不一樣。剛和情人上過床，轉頭即可說：「我是一位幸福的已婚男人。」；晚九點，和女人幽會之後，打發她乘地鐵回家；四位部門經理在一起，嚴肅地抱怨Baxter太自私，都不允許他們借用公寓幽會……若說小人物是在掙扎，而大人物則在撒謊和敷衍。笑來自於他們的表與他們的裡的撕裂；來自於他們雖然顛倒了道德標準，卻渾然不覺的心安理得。 雖然此笑不同彼笑，觀眾畢竟是笑了。一切都在意料之外，卻竟然又全是情理之中。喜劇效果來自於影片故事的內在結構，而不是某些喜劇片表面堆砌的滑稽表演或者耍貧嘴的台詞。 真正的喜劇不需要奶油標花。

而影片的「大團圓」式的結局又為《公寓春光》作為「喜劇」添上了重重的註腳。Fran離開了感情騙子，Baxter決定從頭開始，好好做一個「人」，二人在桃色公寓相聚，小人物贏得了愛情。

可是，這不是完滿的「王子與公主」的故事。「王子」丟了工作；而「公主」呢，會打字，卻不會拼寫，只能開電梯，既然拒絕了老闆，也即將被炒魷魚。這是一位業已失業「王子」，與即將失業「公主」 ，他們會不會從此快樂的生活在一起？再湊上前面那些「成人遊戲」，難怪有影評人說比利.懷德的這部《公寓春光》是只有比利懷德才說得好的「髒兮兮的童話故事」（a dirty fairy-tale as only 比利 Wilder can tell them）。

此話同意一半。這樣的故事只有比利.懷德才說得好，而這樣的故事本不是童話。

王子和公主都有弱點，甚至是致命的弱點。Baxter將自己的公寓出借給各名上司幽會各色情人，以圖他們在自己的報告中為他美言幾句，這樣他能在公司中爬升的更快。Fran明知Sheldrake先生有家室，仍舊做了他的情人。那面被Fran忘在Baxter公寓的化妝鏡子乎把影片的一切都說盡了。

這是影片中我最喜歡的一段情節。

那日，Baxter把自己的公寓的鑰匙給了Sheldrake先生，而Sheldrake先生送了他一對音樂劇的票子，讓他在劇院消磨不能回家的時光。於是Baxter鼓起勇氣邀請心儀已久的電梯小姐Fran一同去看劇。雖然Fran答應八點半趕到劇院門口，卻最終爽約。第二天，Baxter將一面被摔出一道裂痕的化妝鏡交給Sheldrake先生，說是昨天晚上他回家後在沙發上發現的，應該是Sheldrake先生帶去的女人忘在那兒的。下午正逢公司聖誕派對，Baxter請Fran來辦公室喝酒聊天，順便看看他新買的帽子是否合適。此時Fran遞過自己的化妝鏡讓Baxter自己看看，Baxter發現竟然就是早晨他交還給Sheldrake先生的那面鏡子，同樣的盒子，同樣的裂痕，照出同一個人的兩張面龐。

一面鏡子，將Baxter發現Fran原來是被上司情人的過程說盡，省卻諸多繁瑣的語言和情節。而這面被摔裂的鏡子，照出兩個被扯裂的靈魂。

Baxter其實是為好青年。上夜校學習高等會計，唯一一位進電梯脫帽的男性，用心照料自殺未遂的姑娘，還為她給情敵打電話，讓情敵安慰她。Baxter是個好人，善良的人。即使他將公寓借給上司用於不軌行為，一開始也並非他自覺自願。只是，他有弱點，在迅速被提升的誘惑前，他沒能站穩；他也許還不夠堅決，畢竟是小人物，當他很想說「不」的時候，畢竟會退縮；以致於到後來，他已經找不到說「不」 的權利了。

Fran其實是好姑娘，認真負責的電梯小姐。雖然眼白稍多，眼距稍寬，可更襯出她的天真活潑。她或許太天真，於是老上男人的當。以她自己的話說，她具有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愛上錯誤的男人的天賦。於是，她再一次錯誤地愛上了一個已婚男人。

Baxter和Fran，與我們一樣，都是有弱點的小人物。男人要擁有事業名利地位，女人想要有人愛；於是Baxter用畸形的方式追求著畸形的「美國夢」，而Fran用畸形的方式追求著畸形的愛情。Baxter說：「鏡子裂開了」。Fran說「我喜歡它裂開的樣子，跟我一樣（I like it that way, just like me.）」。如同那面摔裂的鏡子，他們被慾望和弱點撕裂。

他們本不是王子和公主，他們只是普通人。可以這麼說，《公寓春光》延續了前一部影片《熱情似火》裡的中「沒有人是完美的（nobody’s perfect）」的結語，卻又延伸出理解和同情。

因此，當最後兩個小人物坐到一起，Fran說「Shut up and Deal」的時候，他們雙雙諒解了彼此，令我深深感動。 而此時，我知道比利.懷德在「懷疑主義與感性之間獲得了完美的平衡」。這的確是一個只有比利.懷德才能說得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