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熊人》：一個理想主義者的死亡

崔德維爾每次靠近灰熊身邊，伸手去觸摸灰熊的嘴時，灰熊都會凜然一驚，後退一步表示拒絕，這讓我覺得，崔德維爾在阿拉斯加灰熊出沒的地方保護、研究灰熊達十三年之久，對人類來說，是個很慢長的時間，其中不乏孤獨、寂寞和恐懼，然而對於自然界的演進，不過只是一瞬。在電影《Grizzly Man》中，科迪亞克島博物館館長否定了崔德維爾的這種與灰熊親密接觸的做法，認為他「越過了無形的界限」。灰熊不是人類的朋友，伴侶，更不是崔德維爾心中的救贖者和保護者，灰熊的世界和人的世界一樣弱肉強食冷漠無情。

《Grizzly Man》一片由赫爾佐格導演，這個德國電影界的奇才把這部紀錄片拍成了一部懸疑片和哲理片，看的時候時而感到驚悚，時而又引人思考，正像在片子結尾導演所說的那樣，「崔德維爾在與整個文明抗爭」，芝加哥太陽時報的評論是「《灰熊人》是崔德威爾瘋狂理想主義與赫爾佐格陰冷世界觀的匯合。」

電影的一大半部份是由崔德維爾自己拍攝的DV片段剪輯而成，在生命最後的五年里，崔德維爾拍攝了100多個小時的DV，在這些片段里，他既是導演又是演員，他是週遭這個世界的主宰，他憤怒地咒罵偷獵者，（儘管阿拉斯加的偷獵行為並不是很多）他認為自己是灰熊世界當仁不讓的保護神，他還詛咒野生動物保護區的管理制度以及美國動物保護的相關條例，在遠離塵世喧嚷的阿拉斯加，他在和灰熊的相處中得到了某種平衡，他一再重複，「我愛你們，我願意為你們而死」，直到他真的葬身熊口，十三年野生動物保護生涯告一段落，生命也畫上了句號，然而也許，這是他真正喜歡的歸宿呢！只有天知道。

對崔德維爾有兩種看法，一是認為他把兇狠的灰熊當作披著動物外衣的迪斯尼樂園中的人來看待。在赫爾佐格鏡頭下，為數不少的人對崔德維爾有這樣的看法，並咒罵他葬送了自己的生命實屬活該，但是葬送了女友的生命就罪不可恕。然而曠野生存舉步維艱，崔德維爾堅守十三年，不得不說他有生存的高超技巧和毅力，如果說他沒有對野生動物起碼認知的心智，似乎也是不太可能；第二種看法是他將全身心都投入到了灰熊的世界中去，化身為人身軀殼的另一隻灰熊。專門為他運送裝備和生活必需品的朋友稱，崔德維爾有時會像熊一樣向他吼叫。這種情況倒是跟他的歷史比較符合，崔德維爾少年時代是個社會叛逆，酒鬼，癮君子，據他的朋友朱爾稱，他遇到過「麻煩」和「危險」，顯然在現實世界裡，崔德維爾並不是一個成功者，所以在十三年的「灰熊人」生涯里，逃避和擺脫也許佔有相當大的份量，進入灰熊的世界不失為一種逃避和解脫的最佳方式。

也許上述的說法會令動物保護主義者大發雷霆，赫爾佐格認為，最好的保護就是對棲息地的保護，抑制人類的擴張，給出動物生存的空間和環境，然後不理它們。崔德維爾十三年間，除了奉上自己和女友的身體作為它們的一頓晚餐以外，並沒有給過灰熊任何實質性的保護，當然赫爾佐格並沒有著力於探討野生動物保護的主題，他關注的，是人類如何糾結於自己內心的鬥爭，又以何種途徑作為宣洩和突破，自然是如何漠視人類的存在。如果冥冥之中有宇宙的主宰的話，他所看待的人類和世間萬物，原來一點分別都沒有，他不會因為你是人類，就施予哪怕是多一點點的同情和愛護。

崔德維爾這個「十字軍戰士」，現代的堂吉柯德，憤怒的陶淵明，住在帳篷裡的梭羅，和切格瓦拉一樣為了自己的信念（不說對錯）勇於犧牲的鬥士，他帶給我們的，除了對人類思想這個混亂迷宮的思索，也許只剩下一往無前的勇氣了。

崔德維爾是個業餘攝影師，但是他的鏡頭深深打動了赫爾佐格，尤其是在每一段崔德維爾講解完畢離開後，鏡頭裡的碧草，藍天，深邃的湖泊，一陣陣的風聲，神秘幽遠而又空曠沉寂，幾乎是創世紀伊始人類的生存棲息之地。赫爾佐格的鏡頭和崔德維爾的鏡頭又是如此的一致，樸素而又節制，正是在這個節制里，蘊含了無窮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