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無明與無名

    這是一片淨土，不在娑婆世界中。
　　這裡是世外桃源，無關紅塵。
　　蒼翠的山環抱著一片湖，寧靜的湖心築著一間屋。
　　屋裡住著一個老和尚，還有一個小和尚。他們供奉著一尊小小的佛像。
　　這兒沒有故事。日昇月落、春去冬來，時光在寂靜中綿延。日子過得很純淨，並且似乎要永遠這麼純淨下去。
　　老和尚五六十歲光景，小和尚五六歲光景。世界被遺忘在山外，生命因此也就極為簡約。每天清晨，他們擺一條小木舟上岸，上山採草藥。小和尚也兼著采蝴蝶。小和尚還小，他還不知道痛苦，更不懂得死亡。
　　可生命卻在悄悄成長。於是有個故事，便發生在這個春天。
　　山上有個清澈見底的小水潭。潭裡有魚和青蛙在悠遊，潭邊有蛇在出沒。它們歡享著生命和自由，直到這一天遇見了小和尚。小和尚用細繩把幾顆小石頭綁在了它們身上。他因此而快樂，笑聲在山岩間迴蕩。
　　老和尚看見後，一言不發，半夜裡把一塊石頭綁到了小和尚身上。小和尚醒來，察覺背上那塊沉甸甸的「報應」後，開始慌張地啜泣。他央求師父，可老和尚不為所動，只說：去把它們身上的石頭解開，如果它們中有一隻死了，你心裡將一生都背負著一塊石頭。
　　小和尚緊張而艱難地爬上山，發現只有青蛙倖存，魚和蛇都已死去。面對自己親手製造的死亡，小和尚嚎啕大哭。這個春天，他體驗了生命中的第一次愧悔與悲傷。
　　魚和蛇是無辜的，小和尚也是無辜的。他們都是生命，而生命都有追求快樂的慾望。老和尚把俗世的擾攘阻擋在山外，可他無法阻止生命的慾望、無法阻擋慾望在這片淨土裡的悄然滋長。於是，日子必然走到了夏天。
　　小和尚變成了青年。日子當然還是純淨的。不純淨的，只是身體裡面的某種事物開始抑制不住地朝通向山外的那條小路窺探。終於，小路上走來了母女倆。
　　女子面帶病容、蒼白瘦削，她是來此純淨的山間治病療養的。她踏上木舟的時候，小木舟一陣劇烈地搖晃。年輕和尚連忙扶住了她。那一刻他並不知道，他扶住的是一個單薄的女子，可他終將扶不住的，是整整一個紅塵的重量。
　　女子住下了，屋卻只有一間。夜裡，他們在屋子的兩側席地而臥、卻輾轉難眠。於是白天，便有了許多有意無意的觸碰、許多欲迎還拒的試探。終於，日漸灼熱的慾望宛如夏天的陽光一樣把兩個年輕的身體吸引到了一起，並將他們一舉點燃。
　　還是那個清澈見底的水潭邊，他們的肉體在熾熱的岩石上呻吟和顫慄。年輕和尚拋棄了佛教的清規戒律、拋棄了師傅的諄諄教誨，在這個銘記過他童年創傷的地方放縱著青春的慾望。佛說慾望是一種無明，而無明會讓人顛倒痴狂、會讓生命迷失方向。可他不管，他只願享受當下，而不願去想明天。如果沒有這個女子的出現，他將在這個寂寞而沉悶的山間終老，他將永遠無法體驗愛情的美妙。所以，只要能夠永遠擁有她，他寧可用一切交換。
　　夏天故事的尾聲，當然在意料之中。師傅發現了，逐走了女子。年輕和尚背起行囊，循著女子的腳印走出了山間。他不認為無明會讓他迷狂，他執著地認定，自己的幸福在山外、在遠比青山綠水更為美麗的塵世凡間。
　　山間的日子重歸純淨，甚至比往日更為純淨。老和尚更老了。秋天也就到了。一日，老和尚購了些食物返回山間。在報紙的一角，他發現了他——一個殺妻犯、一個被慾望煎熬而瘋狂的人。
　　他回來了，帶著俗世歲月刻下的滄桑、帶著逃亡的恐懼、帶著因仇恨而扭曲的臉、和一把帶血的刀。
　　老和尚重新接納了他，平靜的嘴角揚起一絲譏誚，讓他講講山外那些有趣的事。不出所料，老和尚聽到的回答是一團無明在怒吼——她怎麼可以這樣？她說過只愛我一個人，她怎麼可以和別人做那種事！？
　　接下來的日子，仇恨逐漸平息，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的悔恨。他跪在佛前，老和尚用一根棍子幫助他懺悔。然而，背上的一條條血痕縱使消得掉他心上的惡，也抵不掉他塵間的罪。兩個警察追蹤而至，要把他帶走。老和尚請求暫緩。讓他用帶血的刀在廟前的木地板上刻完一部《心經》再歸案。老和尚知道，世間的法律只能懲罰人的肉體，無法拯救人的靈魂。況且，真正的罪犯不是他，是與生命一同誕生一同成長的靈魂深處的「無明」。世間的法律將禁錮他的生命，而一部刻在心上的《心經》才能滌淨他的靈魂。
　　
　　冬天來臨之前，老和尚用一把火把自己焚化了。他知道，這個冬天不再屬於自己了，儘管他對人間一直懷著一種巨大的悲憫。
　　這個冬天連同這間湖心的小屋，在等待著另一個和尚，等待著一場不同卻又相同的輪迴。
　　
　　他回來了，走進冬天的深處。屋前的湖水全部結成了冰。可他知道，春天很快還會再來。
　　春天當然會再來。所以，冰上走來了一個幪面的女子，懷裡抱著個孩子。
　　終於，春天又來了。於是，我們看見——
　　蒼翠的山環抱著一片湖，寧靜的湖心築著一間屋。
　　屋裡住著一個老和尚，還有一個小和尚。這兒彷彿沒有故事。日昇月落、春去冬來，時光在寂靜中綿延。日子過得很純淨，並且似乎要永遠這麼純淨下去。
　　於是，我們看見——
　　山上有個清澈見底的小水潭。潭裡有魚和青蛙在悠遊，潭邊有蛇在出沒。它們歡享著生命和自由，直到這一天遇見了小和尚。
　　小和尚撿起了一顆小石頭，塞進魚的嘴裡。魚就死了。
　　小和尚又撿了一顆小石頭，塞進青蛙嘴裡。青蛙死了。
　　小和尚還撿了一顆小石頭，塞進蛇的嘴裡。蛇也死了。
　　他因此而快樂，笑聲在山岩間迴蕩。
　　
　　
　　影片的鏡頭自始至終都鎖定在這片遠離紅塵的山水之間。可就是如此簡約而唯美的敘事，卻淋漓盡致地展現了人間的生與死、愛與恨、靈與肉、罪與罰、沉淪與救贖、智慧與無明、解脫與輪迴……呈現了人性在這一切之中的膠著與掙扎。
　　影片中，從前的和尚沒有名字，後來的和尚也沒有名字。男人沒有名字、女人也沒有名字。其實，生命的故事歷來由無明導演，由人性演出，哪裡需要名字！？
　　生命，本來就沒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