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燃情，小心灼傷

2008年5月3號，在《燃情歲月》公映了13年又5個月18天之後，我最終一睹芳容。酒要陳的香，電影的特質類似。匆匆忙忙趕首映，心態是浮躁的，心靈被艷俗宣傳裹挾，能夠把玩的無非是奇技淫巧，跌宕起伏，以及對事先期待的驗證。猶如新酒，烈而不甘，匆匆買個醉毫無問題，要踅摸滋味，還得讓時間給它換上老壇，糊上泥封。待百味嘗盡，回頭開封方知釀酒師傅十年前的手段。

《燃情歲月》禁得起時間的考驗，中規中矩的影像，嚴肅小說似的敘事，壓根不為扯眼球考慮，就像美人，從不刻意逢迎。當然，佳麗們也不全是冷艷的，《黑色追緝令》就矯情得很，環狀敘事，突兀誇張，卻像搔首弄姿的夢露。《阿甘正傳》讓漢克斯走出《費城》的悽美，用多處模擬寫實的手段講述了一個反智的故事，賺得了觀眾並非同情的淚水。《夜訪吸血鬼》，足夠哥德，足夠張牙舞爪，陰鬱的母題摩挲兩大帥哥的臉頰。《肖申克的救贖》的敘事倒是和《燃》片類似，但為了迎合史蒂芬金的寫作風格，也不得不弄幾個倒敘吊吊胃口……佳麗各擅勝場，都同樣經久耐看，好像女友變身老婆後，依然白晰香軟，惹人憐愛。1994這一年，上帝想看電影了。

這是一部關於「從心所欲」和「多扼命運」 的電影。兩個主題互為因果。《Legends of the Fall》，直譯叫《秋日傳奇》，顯然這幾個中文字少了些冬來的惆悵以及時間的維度。另一譯名《真愛一世情》，像三級片。還就是《燃情歲月》比較靠譜：聽從心的呼噢，激情遮天蔽日，但請注意，這是一種燃燒，持燭行冬，不要灼傷，不要熄滅。

上校威廉

一家人的故事都得從老爺子（安東尼霍普金斯）身上尋根溯源。他在西進運動中，竭力捍衛印第安人的利益，無果後毅然隱退，意圖清山淡野終老此生。顯然，他就是個忠於內心的人，不惜放棄權位、放棄物質生活、甚至放棄愛人。當女人要登上馬車遠去，酋長「一戳」的評價是「反正她是個奇怪的女人。」方外之人當然無法理解，多數女人對安逸的渴望要遠遠大過嚮往臂彎。上校威廉紳士般地揮手致別，對未來很明白不很坦然。這也註定了他愛二兒子要甚過其他。

崔斯汀（布拉德皮特）繼承了他的彪悍、執著、對自然的敬重。更做到了他無法做到的，那就是打破一切社會準則和道德束縛的狠勁，以及輕鬆面對所造成的結果。

電影對威廉的上山語焉不詳，但隱居的釋義之一就是逃避，就像張無忌的臨窗畫眉，是一種並不完全取決於主觀意願的，無力的選擇。為了心底的寧靜，管什麼離去後洪水濤天。有了這個心理源頭，我就可以理解，為什麼威廉否定戰爭的正義性，卻把三個兒子都送上了戰場；為什麼質疑政府的決策動機，卻無法阻止艾弗萊德對政治的狂熱；為什麼奢望家庭團聚，卻對崔斯汀的出走聽之任之。「DAMN IT」掛在嘴邊，熊皮裘里包裹卻並非一顆真正強悍的心。自由主義和大愛無言既然已是無力突破的行事原則，威廉能做的只剩下強咽苦果。

當曠野失去了晨曦，夜風帶來陰霾。三兒子死在了戰場，二兒子不知所蹤，大兒子背叛了自己的信念，威廉發現自己難以呼吸，點著蘇珊娜鼻子的那句「DAMN YOU TOO」，更像是對自己不作為的檢討。 當得知崔斯汀可能永遠消失，他中風了。是的，老爺子對崔斯汀的愛已經超越了父子之情。那是一種信念的寄託和延續，就像一些人愛甘地，一些人愛切格瓦拉，而老威廉愛著自己的二兒子。

幾年過去了，當崔斯汀催馬歸鄉的時候，老威廉已是雪染雙鬢。他寫下「AM HAPPY」的一幕被不少影友奉為最感人，只因「人叢中可怖的寂寞」讓人感同身受，那是對「知己不復歸」的解救。此後，老威廉重新找到了生命的活力，孱弱的身軀里滋長了最堅硬的核。他並不隱瞞大兒子和二兒子未婚妻的婚事，他對政府的禁酒令豎起了中指，他拋棄了他的寧靜和風度，卻變成了他想像中的自己。

如果故事可以從頭敘述，我們猜測，誰改變了性格都不會對整個情節產生決定性的影響，除了威廉，他如果在若干年前就梳起了率性地背頭。也許一切就在他的掌控之中，也許傳奇和悲情都會被恬淡和持久取代。

而事實上，也正因為他最後的改變，才讓故事在不可遏制地滑向悲劇終點時驟然改道。當崔斯汀都無法坦然面對自己的命運的時候，老威廉眼含熱淚，卻異常堅定：「你並沒有受到詛咒！我不允許這樣！」

他說到做到。警察上門尋仇，崔斯汀再次命懸一線。老威廉凌然出山，鬚髮蓬飛，細心的朋友可能還會記得，那個切胸的順光特寫中，老威廉扭曲的老臉上，淚線閃閃發光。「一戳」的響馬吸引了眾人的目光，他沉穩地舉起了藏在熊裘下面的獵槍，一對三，一秒半，這顯然是個未經計算的局，透著一搏生死的殺伐氣。

當崔斯汀把獵槍當作禮物送給老爺子時，多數觀眾看出了這是伏筆，而我卻沒有，我認為獵槍的含義在於崔斯汀表達了對父親的看法，勇猛、吾命自絕、曠野的英雄。

而此時，手握獵槍的老威廉就是一戰戰場上的崔斯汀，吃人的本能為守護而生。他成功了，完成了對自己的救贖。他看到了崔斯汀的捨身和艾弗萊德的勇氣。他終於可以為這個破落的家族而自豪了，不因位高權重、不因快意恩仇、甚至不因為親情的縫合。只因為他發現「熊」的血脈在所有家族成員身上延續，他們聽從心的呼喚天地殊途，卻沒有忘記血性，沒有忘記情義。

大悲如能瞬間退卻就是大歡喜。他的最後一個鏡頭是和兒子們並肩站在警察的屍體旁。鏡頭由全景拉至遠景，廣袤的農場滿溢著曙光和音樂。威廉戲份不多，卻是全劇中唯一實現「變身」的人，是當之無愧的傳奇締造者。 鏡頭一轉，青山綠水中上校威廉獲得了GOOD DEATH，之於他這是指永遠瞭望原野，永遠沉默彪悍。（犯困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