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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istler

2008-06-05 17:18:15

隱喻與夢境


時常在每天的碌碌無為中忽視了生命本身的摧殘和狹隘,直至看見了新長出來的皺褶充斥了寒冷擁擠的內心,與現實的灰暗腔調如此遙相呼應時,才在魔鬼的臉上感覺出他褶褶發光所隱藏起來的得意。Susan Sontag 在她的《Illness as Metaphor and Its Metaphors(疾病的隱喻)》中寫,「疾病的實體與病人的肉體之間的準確疊合,不過是一件歷史的、暫時的事實。它們的邂逅僅僅對於我們來說是不言而喻的,或者更準確地說,我們現在只是剛剛開始客觀地看待這種邂逅。」肉體的疼痛用隱喻的方式來詮釋它的始發點,而根植於內心的黑暗毒瘤卻是由夢境裡出現的某些片面場景,組織成糾纏於一生不可預知的暗示。

我想起了Ian Curtis (Joy Disvision主唱,1956-1980)。他18歲那年對著鏡子描畫眼線的場景,時常出現在我的夢境裡。我自認為這個似乎是無法抗拒自我的自戀男子,最終卻死在了自我主義的獨裁里,黑色眼線暗示了他的這場夢境中的邂逅,他以一個自己,去應接另一個自己,他看見鏡中的自己,擁有著不同的靈魂,他們扭曲並且傷害,儘管也曾得到過些許自以為是的安慰。

《Control》裡的Ian Curtis,常常做著這樣一個夢,他想像自己是另外一個躲在他皮膚之下的人,做著並不是他希望的但是仍然假裝是他的事。(He said, just like it's not happening to me but someone pretending to be me,someone dressed in my skin,I've no Control anymore.) 他長大,他唱歌,他愛與被愛,他覺得流失在自己體內的,並不僅僅是成長中灰色現實所帶來的痛苦,或者還有一種關於愛的隱喻。對於自己的愛,使他困其於層層的枷鎖之下,他試圖剝及生命的真相,卻潰形於夢境的本原。love, love will tear us apart again. 他深信愛即是摧毀一切的根源,並且從來不曾懷疑。

Ian Curtis無疑是一個dancer in the dark,古希臘悲劇似的人物。24歲用自縊的方式結束的生命,隱喻著他最後的掙扎,他將自己的最後氣息從被緊縛的頸脖中被呼出,如同是驅趕著體內那個並不屬於自己的靈魂,他對他大喊,他要他走,他要他離開他,他用死亡來獲得所謂絕對的自由,最後的勝利。

同樣是死亡的選擇。我在這個陰冷冬天下午,記起了另一個死去男人的面孔。這是一個在49歲以跳入塞納河作為自己終點的男人,一個眉梢眼角流淌著對死亡迷戀的男人,一個給自己取名Celan(拉丁語,意為隱藏、保密)的男人。

他的名字是,保羅策蘭(Paul Celan 1920-1970)。曾經的奧地利詩人。

他在詩中寫著,「你曾是我的死亡 / 你,我可以握住 / 當一切從我這裡失去的時候」。

語句里泛著黑暗的亮點,他像是幽靈般地將他那些死亡的氣息悄無聲息地潛入讀者的靈魂中,他不讚美,也不批駁,他靜述著夢境,他的文字是滴血的魔咒,看不見傷口,但是在疼痛的體驗中愈發地感覺真實。

作為廢墟文學的代表,策蘭是屬於那個年代的。早年在法國的求學生涯使他目睹了納粹對猶太人的迫害,而本身即為猶太人的他,在經歷了與死神躲藏的整個二戰歲月後,他肉體的傷口開始癒合,但他卻任由內心的傷口逐漸糜爛。痛苦造就了他,他沒有選擇去逃避,而是從痛苦的根莖里妖嬈蜿蜒出死亡的花蕾,他「走向黑暗,沉入他心的枯井中」。策蘭的詩中包含著大片的隱喻,難言則隱,難直言而喻。他似乎在與人對話,但言語之中卻充滿著絕望,他自言自語,流落在被自我放逐的荒野中,這或曾也是他在夢境中反覆追尋拷問的另一個靈魂。

1970年,他以跳入塞納河的方式終結了自己的生命。那應該是「五月風暴」發生過後的兩年。我無法知曉後來選擇定居在巴黎的策蘭是如何看待這場思想上的革命變遷,但是他以與水結合為一體的死亡方式,在隱喻的定義下,或許是一次靈魂母體的回歸,回到最初子宮裡的狀態,也是最初孕育我們的生命海洋。以蜷縮的姿勢來完成輪迴的儀式,在慢慢地與之融為一體中,放棄了焦慮、恐懼與孤獨。他想要得到的並不是靈魂的逃逸,而是再次地獲取,他和Ian的不同在於,他能給與自己的全部,就是在黑暗中觸及到的心靈飢渴,他不需要通過放棄生命來尋獲自由,死亡是他回到夢境裡精神上自己的唯一方式。

「有些人就是他們生命的本身,有些人只是寄居在他的生命里,不曉得該如何去對待。擁有了生命的同時,就會有放棄它的誘惑。誘惑越是強烈,越是感覺自己只是自己生命的房客,不曉得該何時歸還。」依然是Susan Sontag的話語,出自《黑暗之匣》。

生命對於我們而言,或許就像是一個匣子,裡面藏著美麗與醜陋,希望與絕望,但在黑暗裡只能靠摸索去辨認,去猜測其中危險的記號。好像是博爾赫斯的詩句寫的那樣,「我能夠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靈的飢渴。我在嘗試賄賂你,用無常,用危險,用失敗。」我相信這個你,即是我們每一個生命的本身,在夢境與隱喻中存在的另一個渴望得到訴求的自己。

Feb.18th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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