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計》-- 看的是任達華的表現(ZT)

《第六計》的故事，初看上去好像很簡單。恐怖份子奧多桑要殺一個美國要員，為了確保成功，參照《孫子兵法》的虛實篇，故意派殺手去行刺另一個要人容大剛以引開警方的注意力，同時除掉已經厭倦殺手生涯的北條真理。誰知北條真理意外的沒有死，於是他就脅迫主持此案的姚天明去殺她。姚天明既想為妻子復仇，又想找回兒子，一路苦追，終於識破了奧多桑的計劃，及時阻止了他。奧多桑的故事很明白，姚天明的故事很明白，北條真理的故事也很明白，但是――在這樣的一個故事裡，張警司似乎完全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如果把張警司這個人物抽掉，這個故事簡直完全不受影響――主角怎麼可能是他？可是主角卻偏偏就是他――第一個鏡頭是他，最後一個鏡頭還是他，時時刻刻，鏡頭都在捕捉他面上眼中神情微妙的變化。――除非在這個故事的背後，還有一個故事，――而這個屬於張警司的故事，才是真正的主旋律，而且是表面上那個英雄除暴的故事不可缺少的一部份。

　　張警司說話很少。最耐人尋味的片段有三個。一個是他和奧多桑的電話，一個是他和姚天明喝咖啡時的談話，一個是他的死。他得知姚天明過海去找奧多桑後，給奧多桑打電話。他說：「這已經不是你的遊戲了，是我的。」奧多桑說不管是誰的遊戲都好，他只要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他聽了嘴角掠過一個不易覺察的笑，回答說：「那樣太沒意思了，我要的是一個出人意表的結局。」――我左想右想，前想後想，怎麼也想不通這個遊戲怎麼會是「他的」，更加想不通他要的是個什麼樣的「出人意表」的結局。如果他只是聽命於奧多桑，就算他心裡矛盾，就算他天良未泯，最多也只能解釋他眼睛深處時時掠過的抑鬱，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說出這樣奇怪的話來。

　　他和姚天明的對話，更加撲朔迷離。他說：「我要的東西，錢買不到。」姚天明要他舉例，他說「例如被人用槍指著我的感覺。」――他說的時候，笑容那樣奇特，――他究竟是什麼意思？沒有人會喜歡被人用槍指著的，除非是個瘋子，他當然不瘋，而且也不像在開玩笑。更加奇怪的是，姚天明聽了他這句話，沉默了片刻，突然問了一句「為什麼選我？」奇怪，姚天明的事，跟他有什麼關係，他怎麼會知道什麼選不選的？可是他居然沒有反駁，居然預設了，而且說了一番「要做英雄也好，做平民也好，都要看時勢」的話。姚天明說他寧可做平民，他依然帶著那種奇特的笑容，回答說「遊戲已經開始了，不能不玩，性格主宰命運，你我都一樣。」――姚天明為什麼會走上這條路我明白，可是張警司呢，他是怎麼樣「性格主宰命運」的我實在是不明白，更加不明白他們怎麼會「都一樣」。

　　本來不明白就算了，可是他中槍後那神秘的笑容，走那最後幾步時那奇異的態度，簡直像是刻在了我的腦子裡，揮之不去。我實在很想很想明白他的故事。於是忍不住一次一次的回頭看他神情的每一個細小的變化，回味他說的每一句話――第三遍看過之後，我忽然好像明白了什麼。我始終看不懂他，只因為我從一開始就被輿論誤導，看錯了他。不錯他是奧多桑安插在警隊裡的「蛀蟲」，我一直以為他眼睛裡那麼多的複雜情緒只是代表他良心的愧疚而已，――可是，我實在太低估他了。那些決不只是良心不安而已，那裡面有籌謀，有隱忍，有期待，有運籌帷幄的冷靜。他的性格，遠比我想像的要強韌得多。

　　因為他一直在暗暗地做一件非常艱難，而且出乎人意料的事。――他要不動聲色地殺了奧多桑。

　　沒有人知道他是怎樣變成奧多桑組織裡的一員的，也許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了。不管他是因為什麼陷進了那個泥潭，我們可以肯定的就是他從來也沒有甘心聽命於奧多桑過。自從他出現的第一個鏡頭開始，他就無時無刻不在尋找殺死奧多桑，擺脫他的控制的機會。一旦看到了這一點，他的所有的神秘難解的言行，都變得合情合理。

　　――是他選擇了姚天明，是他故意放過了北條真理，讓她帶著姚天明去追殺奧多桑，姚天明的路是他自己選的，但是讓他成為英雄的「時勢」，卻是張警司創造的。所以這是他的「遊戲」，不是奧多桑的。他要的那個結局，對奧多桑來說實在是太「出人意表」了。奧多桑以為張警司是他手中的一粒棋子的時候，萬萬料想不到，這粒棋子恰恰是真正跟他對局的那個人。

　　有時候，我忍不住要去猜想張警司那沒有說出來的故事。他是怎樣加入奧多桑的組織的？很顯然他和北條真理他們不同，不是奧多桑的「養子」，他本來是不屬於他們的。那麼，他的加入，大概脫不出三種原因。第一種是被利誘，而奧多桑能拿出來「利誘」他的，大概也只有錢。可是姚天明問他是不是為了錢的時候，他說錢多了也花不完，他要的東西錢買不到。我想不出在那種情形下他有什麼說謊的必要。第二種可能，是他有什麼野心，要利用奧多桑達到什麼目的。可是自始至終，我都沒看出有任何這一類的跡象。最後一種可能，就是他被脅迫。據說每個人做事都有種習慣的，奧多桑既然可以脅迫姚天明殺人，如果他用類似的手段脅迫張警司為他做事，一點也不奇怪。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張警司和姚天明的對話就很合情合理了。他說：「性格決定命運，你我都一樣。」也許正因為他們情形類似，可是選擇不同――姚天明選擇了決裂，而他選擇了隱忍。

　　也許正是因為他是被奧多桑脅迫，所以他恨奧多桑。性格決定命運，他不是姚天明，他的性格決定了他不甘心就這樣讓自己被奧多桑毀掉。姚天明被脅迫劫犯，襲警，拒捕，鑄成大錯之後，也許會選擇自首，停職，受審，坐牢――可是他不甘心。他選擇了隱忍，妥協，虛與委蛇，不動聲色地尋找脫身復仇的機會。而他要想脫身，一定要殺了奧多桑，不但要殺了奧多桑，而且要殺了他手下所有知道他的秘密的人。而這個幫他完成心願的人，正是姚天明。他們兩個人，既有共同的敵人，又是鬥智的對手，所以才有他們的話裡那微妙的相知和相悖，才有他那奇特的笑容里那許許多多的不言之意。

　　他說「例如被人用槍指著我的感覺」的時候，笑容是那樣的意味深長。他當然並不是真的喜歡被人用槍指住，他只喜歡被姚天明指住的那一次，因為那一次他本來就是故意要讓他指著的。他在車裡接到的電話，一定是奧多桑叫他去幫忙殺北條真理，他及時趕到了，現場一片混亂，可是他眼明心細，看到北條真理跑的方向，立刻料到了她的目的地，預先在車裡等她了。他的槍指著她的時候，鏡頭從她臉上轉到他的臉上，又從他的臉上轉到她的臉上，再從她的臉上轉回他的臉上――他在等什麼？他既然有那樣的聰明可以料到她的意圖先發制人，難道居然想不到姚天明很快就會來跟她會合嗎？如果他真的要殺她，她早就死了，――他根本就沒有殺她的意思，她死了，誰帶姚天明去找奧多桑呢？――他本來早就料到姚天明很快會來，本來就是在等他，等他拿槍指著他把北條真理救走。所以他從地上撿起他的槍的時候，沒有憤怒，沒有懊喪，他望著他們離去的時候，嘴角掠過的，反而是那樣一個愉快的，釋然的笑，――因為北條真理就要帶著這個精明能幹的姚天明去找奧多桑了，那個他恨之入骨的奧多桑就快沒好日子過了……

　　奧多桑最大的錯誤，就是看錯了人。《孫子兵法》教人用計，可是就算他翻爛了這本書，還是學不會怎樣看人。他的致命錯誤，就在於企圖去控制兩個根本不能被控制的人。姚天明剛烈正直，張志誠深沉隱忍，這兩個人，不但一樣的都聰明過人，而且是一樣的絕不會屈服於人，甘心聽人擺佈，雖然他們反擊的方式絕不相同。他的第一個錯誤先錯選了張志誠，導致他第二個錯誤再錯選了姚天明，――最後的一敗塗地，用不著怪別人。他去脅迫張志誠加入他們的時候，已經給自己掘下了墳墓。

　　他的錯誤呢？如果他是被脅迫做了不能見人的事，是不是一個不能原諒的錯誤？他選擇了隱忍，選擇了掩蓋，選擇了不動聲色地復仇和脫身，算不算是一個錯誤？他促成了姚天明和奧多桑的對峙，姚天明可以說是被他利用，可是他也說得很清楚，性格主宰命運，他做的，只不過是創造了一個時勢，姚天明的路，是他自己選的。姚天明的死，算不算他的錯誤？北條真理一定是把姚天明之死算在他的身上的，她殺他，絕不僅僅因為他「是奧多桑的人」，也不是因為他殺了陳艾達。姚天明死了，奧多桑也死了，為什麼他卻可以活著，如果他不死，她覺得老天爺太不公平。……

　　他的遊戲幾乎是成功的。姚天明死了，奧多桑和他的手下也全軍覆沒。但是，還剩下了一個棄暗投明的真理。鮮血從他的胸口滲出的時候，他居然笑了。北條真理來了，可是奧多桑沒有來，姚天明也沒有來，那邊發生了什麼事，再清楚不過了。那個讓他憤恨不安的人，終於敗在了他的手下，他怎麼能不笑，他走這一生中最後的幾步的時候，怎麼能不輕鬆悠然。但是，他自己，終於還是輸給了命運。遊戲是公平的，他也曾不得已殺了陳艾達。這場遊戲裡，終於沒有一個贏家。張志誠算不上一個英雄，甚至算不上一個好人，但是看著他死時的那一個笑容，我的心情是如此，如此的黯淡。

　　但是如果真的要我選擇的話，我還是願意他就這樣死去。至少他要做的事，已經做到，他所珍愛的東西，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還是屬於他。他死的時候，還是張警司，他的身份證，就在他的身邊。我始終相信，死神降臨的那一刻，他是無憾的。

　　《第六計》的主角，的確是張警司。正因為有了他，這個故事才多了很多很多的回味。真正的那個故事，恰恰是沒有明說出來的那一個；真正的主角，恰恰是彷彿最無足輕重的一個人。故事的精巧，正在於此。

　　任達華的演繹，讓人衷心折服。一個反派悲劇人物的故事，不明說勝過明說。只是這部片子，勝在含蓄，可惜也輸在了含蓄，不是每個人都能用心去看電影的。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