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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黑貓

2008-06-27 19:41:28

《心中的野獸》——遺忘永無鄉


  溫迪害怕長大,飛向了彼得•潘的永無鄉;來自倫敦的四個孩子為了躲避二戰的硝煙,找到了魔法衣櫥中的冰雪世界;愛麗絲在那個令人昏昏欲睡的沉悶午後,掉進了兔子洞中的奇幻仙境。三位英國兒童文學作家懷抱著不同的初衷,卻無一例外的用幻想為孩子們勾畫了一個世外桃源,但那裡也並非無憂無慮的天堂樂園,孩子們需要鼓足勇氣、發揮智慧,隻身冒險,親身戰鬥,甚至你會發現幻境中的世界更加殘酷,有鉤子船長的追殺,白女巫的冷酷陰謀,還有差點被自己眼淚溺死的危情險境。為何孩子能在這樣與現實危險不相上下的世界裡樂而忘返呢?因為他們都可以藉此逃避現實中的煩惱,成長的煩惱、戰亂的煩惱、生活平淡的煩惱,正如那個通往永無鄉的秘密通行證:「只要孩子們是快活的、天真的、沒心沒肺的。」必要的時候,孩子能發揮超乎想像的智勇,但他們卻不想面對生活中的障礙,即便孩子長成了大人,當他們遇到命運中那些難以挽回的悲劇,有些人仍舊選擇像孩童時一樣封閉自己,尋找另一片寂靜世界的片刻安寧。

  在「誘惑肌膚」(Mysterious Skin 2004)那個開始於繽紛玉米圈的甜美夢境中,布萊恩•賴基把八歲那年丟失的五個小時寄託在外星飛船的神秘力量上,多年後他一直試圖證實這種神秘力量是真實存在的,卻未曾想這個美好的科幻世界只是為了他逃避兒時噩夢(被棒球教練性侵犯)建造的堡壘。擁有同樣經歷的尼爾•麥考密克選擇成為男妓,把自己拋出真實之外的瘋狂軌道,用墮落糜亂的性生活抵抗兒時的痛楚。多年後的聖誕前夜,無法再隱瞞的真相將二人拉回空洞黑暗的小屋。記憶訴說著他們無力挽回的過往,聆聽著他們的哀傷與痛苦,不能抵達的未來,面對這些無止境的苦難,他們只能再次選擇遠離塵世的喧囂,尋找另一座心靈的永無之島。

  並不是每個孩子都有彼得•潘手中的仙塵,有些孩童如「心中的野獸」(Bestia nel cuore,La 2005)講述的那樣,過早地丟失了天真,摔斷了幻想的翅膀,只能把往事鎖進生鏽的玩具匣子,化為幾粒名為遺忘的灰塵。每當觸碰那個匣子,都會聽到身體莫名的哭泣,遺忘只是她遮蓋傷疤的紗布,總有一天會斑駁變質,變成一隻野獸吞噬她的靈魂。

  薩比娜就曾是這樣的孩子。童年對她只是一個虛構的詞彙,家人的樣子與性格在腦海中繚繞著煙霧,尤其是父親,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是薩比娜心中的一個疑問。所有對房屋的記憶都像被小偷竊取了一樣,似乎一切都不曾存在過。薩比娜平日聽到兒時的好友艾米麗講述她們的童年時光,總是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樣遙遠陌生。二十歲失明的艾米麗憑藉一切記憶中的影像生存,她固執地認為美好的事情都發生在過去,活得像一條每日游弋在有限水域中的金魚,適當的時候汲取一點回憶用來呼吸,其餘的時間就把自己關在黑暗的房間中紡織度日。薩比娜則是個遺忘了過去的人,迷茫地活在當下。她以前信誓旦旦地說將來要當一名出色的演員,但後來還是屈從於生活,甘於從事電影配音工作,遷就男友弗朗哥的生活步調。工作的時候,她得對著大螢幕念那些設定好的台詞,配合電影中人物的情緒動作發出各種聲音——急促的呼吸聲、蹩腳的對話或者尖叫呻吟,再尷尬的場面都由不得自己退縮抱怨,她只是無人問津的局外人。艾米麗因為眼睛的缺陷囚禁了自己的身體,薩比娜因為記憶中的那段確實,禁錮了自己的心靈。她皮膚蒼白,猶如花園裡被風雨侵蝕而殘缺不全的雕像,有一雙上了鎖的綠色眸子,隱約可以看到幼時推開所有恐懼的那扇門。她總是顯得迷惑、疲憊、逆來順受,笑起來也小心翼翼,彷彿丟掉了身體的一部份,難以找到平衡。

  影片的畫面一直給人一種如鯁在喉的距離感,鏡頭經常謹小慎微地從窗戶外打量屋子裡的人,冷靜地窺視他們的生活。人們的生活也在這窗欞製造的可視距離間被壓抑包圍。導演無心讓薩比娜內心中的秘密被掩蓋太久,雙親的離世不可避免地敲開了往事的玩具匣。當年具體發生了什麼、場面多麼有違道德和觸目驚心,都不是影片的重點,這不是一個激動人心的懸疑故事。觀眾隨著鏡頭偵探一樣搜尋著蛛絲馬跡,一點點看到童年帶給薩比娜的巨大創傷,了解到生活是如何摧毀了這個小女孩的純真。從前房屋的擺設逐漸穿插展現在螢幕上,它們沉靜得像是刺傷了手指陷入沉寂的睡美人城堡,在記憶中輕聲打盹:熄滅的檯燈,停止工作的熨鬥,翻開的書本,還未寫完的作業,默然無語的照片,留有皺褶的床鋪,所有的這些都幪上了厚厚的塵土。隨著記憶的回泛,人物也如木偶一個個被擺放在房內,他們目光呆滯,動作僵硬,維持著家庭表面上的平靜,這裡毫無感情可言,父親從不像一個正常的家長那樣觸碰他們,母親只顧躲在房裡判作業,做家務,只有哥哥丹尼爾會微笑地看著小薩比娜。家人之間冷漠、疏離。在薩比娜的一次噩夢中,童年的畫面像他人上演的電影般一幕幕回放,她眼睜睜地看著本是父親的那個人推開了房門,穿過暗影浮動的走廊,把她抱到了自己的那個大床上。薩比娜站在螢幕前用盡力氣卻發不出聲音,為那個不知所措的小女孩,為了接下來將發生的一切淚流滿面,哭不出聲音,她只能喃喃低語,任憑恐懼和痛苦潮水般猛烈地擊打在身上。當畫面中的小女孩被父親按倒在床上,薩比娜如同長時間缺氧後終於衝出水面的潛水員一樣從夢中驚醒,頃刻間幾乎無法呼吸。她躡手躡腳地摸索到落地窗前,在陰影中難以自抑內心的悲痛,淚水像廢棄的液體一樣從眼眶中噴湧滲出,身體在崩潰的邊緣哀鳴求救,可喉嚨卻不敢發出聲音,只有幾聲淒哀的嗚咽在空氣中顫抖。這時候,鏡頭拉遠,把薩比娜拋棄在巨大的空間內,觀眾只能看著這個孤立無援的女人,沉浸在無邊的痛楚中卻愛莫能助,嚥下畫面空間瞬間放大帶來的渺小無助與酸澀苦楚。類似的手法還用在了影片後半段於臨產的薩比娜乘列車出走的一幕中,鏡頭俯瞰著疼痛難忍的薩比娜,如同不可逆轉的命運控制著她的前半生,父親侵犯的情景清晰地再現,慈祥與獸性在他身上疊加重合。她大聲呼喊,搖著母親的手臂求救一樣,可是母親沒有反應,正如現在也沒人聽得到她。火車的嘈雜淹沒了她的求救,依舊行駛在原野上沒有停止前行,命運將把她引向何方?幾個月前,在聽聞哥哥丹尼爾的講述後,兄妹二人揭開了兒時被親生父親性侵犯的傷疤。起初丹尼爾沒有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只是憑著孩子單純的想法認為要聽從父親的話,可後來卻被那種非同尋常的撫摸嚇壞了。他不再是平日裡那個慈愛的父親,從一個身體裡發出了兩種聲音,白天的嚴肅與夜晚的哀求,讓他變成了孩子心中的野獸。

  在維持家庭表面的和睦和保護孩子間,母親選擇了粉飾太平;在敞開心扉對好友坦白與假裝風平浪靜間,薩比娜選擇了保持沉默。看似不可思議的兩種選擇都源自一個理由:羞恥。配音室的同事瑪麗亞離婚了,她沒有告訴薩比娜丈夫拋棄自己是因為一個年輕到可以做他女兒的女人,這讓她感到羞恥;艾米麗把自己囚禁在黑暗的屋子裡,孤獨度日,也是因為失明的雙眼帶來的羞恥;哥哥丹尼爾因為不敢觸摸自己的孩子而感到羞恥,這也是他遲遲沒有告訴薩比娜真相的原因之一。從亞當和夏娃開始用葉子遮擋身體開始,「羞恥之心」就早於很多知識文化存在於人類的思想中,漸漸成為了一種本能。古希臘的勇士為了榮譽捨生忘死,決不讓羞辱玷污墓碑。中國故事中有霸王項羽敗於在烏江,羞於見江東父老,自刎江邊。「羞恥」在不同的文化中,不同的時代中,變化著不同的面孔。它帶著不能告人的隱秘,羞於啟齒的隱痛,成為了人們各自心照不宣的一塊陰暗角落。如果說因為羞辱便以死抗衡的事情過於極端,那麼最日常的與「羞恥」有關的該算是「家醜不可外揚」這句話了吧。《我在伊朗長大》中,瑪讚的媽媽為了不讓鄰居知道家裡很窮,每天都要在廚房燒開水假裝燒菜做飯。「隱秘女人心」(La Sconosciuta 2006)中有著迷霧般過去的艾蓮娜,為了擺脫羞恥的往昔,寧願欺騙朋友,出賣身體,甚至觸犯法律手刃仇人,也要接近她所認定的女兒,只有女兒才是她洗脫罪過的唯一希望。會為了掩藏羞恥之心做什麼,全在於人們多麼在乎羞恥帶來的後果。電影中的母親認為父親變態的行為更加見不得人,懼怕社會異樣目光的她選擇了犧牲孩子,讓孩子過早的見識殘酷的世界。薩比娜因為羞恥的過去,選擇懷著孩子登上了離去的火車,對她來說也許再也無法擁有正常的性生活。可薩比娜真的只能永遠以逃跑的姿態面對過去嗎?還是真的像丹尼爾的妻子說的那樣,肚子裡孕育的生命賦予薩比娜一次新生。艾米麗為了瑪麗亞的愛情走出了封閉的房間,丹尼爾為了孩子有一個正常的童年接受心理輔導努力進步。在薩比娜臨近生產,羊水從身體中湧出來的一刻,如潮的水流淹沒了她童年的房間,母親的熨衣架,丹尼爾的書桌,擁抱著女兒的父親,導演用這魔幻般的畫面預示兩個全新生命的誕生。就像逐漸翻越障礙的丹尼爾在影片結尾的獨白:「有些傷痛是永遠無法癒合的,我們所經歷的就是其中之一。但是我們還是可以昂首挺胸的和其他人走在一起。傷疤事永遠無法抹去的記憶,但它不是疾病。」父親奪走了他們快活、天真、無憂無慮的童年,也差點奪走他們的生命。他們自己的孩子又給了他們全新的生命,奪回生活的勇氣,儘管這樣他們必須忘記孩童時的記憶,那個從沒有去過的永無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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