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訊息
赤壁--Red Cliff

赤壁(上)/赤壁/

7.4 / 40,442人    Singapore:150分鐘 (PG version) | China:146分鐘 | South Korea:134分鐘 | UK:148分鐘 | Argentina:148分鐘 | US

導演: 吳宇森
演員: 吳宇森 梁朝偉 金城武 林志玲 梁朝偉 金城武
電影評論更多影評

依戀園

2008-07-19 06:44:53

赤壁一千八百年祭


赤壁一千八百年祭

文章寫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意識到今年正是赤壁之戰1800週年,因為這場戰爭,中國的統一又推遲了七十餘年,視曹操文才武功,他若統一中國,也不會荼毒人民。而且這分裂,使在西晉王朝短暫且動盪的統一之後,又重新陷入了連綿三百餘年的戰火,生民塗炭。然吳蜀兩國慘澹經營,吳越、廣東、四川等邊遠之地亦得開發,中原文明真正滲入蠻荒之地,此後數百年間,文採風流,應勝武帝大一統之時。五味雜陳,功過是非,自難評說。
那我們為何唸唸不忘赤壁之戰?

終於看了《赤壁》,盼了十幾年的電影。
沒有想像的震撼,因為實在被罵與捧搞得昏頭脹腦,感官遲鈍。
除了沒看到舌戰群儒的失望之外,所謂的笑場,倒沒有覺得怎樣地突兀。還有又矮又黑又乾的周瑜,也沒有預計的礙眼。相比《三國演義》改得面目全非的劇情,也不是不可原諒,甚至那個電眼諸葛亮,也滿足了我小時候看《三國演義》時的無限YY,他應該與周瑜惺惺相惜,他應該年輕瀟灑,像衛玠一樣讓女孩動心,總之,他不能像京劇舞台那樣,二十幾歲就像個牛鼻子道士一樣老氣橫秋。說實話就連魯迅先生也對《演義》中那個呼風喚雨的孔明先生不滿,說他「狀諸葛之智近於妖」,電影中的諸葛亮沒有那麼神機妙算,但仍然多才多藝(《三國誌》「亮性長於巧思」),識世事,通人情。周瑜也應該閑雅豁達,一白幾百年的陳冤。這是漢末三國,他們都是講風度、講相貌的士族。有一刻,我自責自己對國產電影的低標準,只要能講個故事自圓其說就好了。但《赤壁》並非僅僅如此,它用以感動我的也不僅僅是所謂帥哥。
其實,對於我這樣一個物質控來說,第一重要地是把古代的服裝道具禮節搞得像那麼會事。以歷史為題材電影,本來就是儘可能真實地再現,而且這種真實首要地是細節的真實。還好這一點電影做的不錯,尤其是電影剛開場曹操出場那一段。陰森森的大殿裡,文官著赤,武將穿黑,分列兩旁。正中坐著小皇帝,面相窩囊大氣不出,看見小鳥才露出點笑容。突然一陣蕭殺之氣,曹操出場,緩步、佩劍上殿,霸氣。而孔融進言的時候卻是側身急趨,未佩劍。我不記得曹操什麼時候受九錫之禮,希望不要有人考證之後再來說電影不符合歷史,不過這一點可能是微乎其微的,比如沒人指出關羽拿的那本線裝書是到了明清才有的。倒是有很多人和小劉備編草鞋的情節過不去,而《三國誌》的裴注卻的確寫著這麼一回事,至於張飛善畫也是史有記載。可見拿歷史說事的人不見得熟悉歷史,熟悉文學,只不過拿道聽途說的前見來刁難,以無知為有趣。
很受不了某些罵《赤壁》的人動不動就提歷史如何如何,真要是較真起歷史來,三國時期的正史還真是成問題。《三國誌》的作者陳壽是蜀國人,其父還在諸葛亮手下幹過事,曾經被諸葛亮處以割去頭髮的刑罰——也就是曹操割發代首以示對自己踐踏莊稼的那種處罰,不過陳壽對這件事情似乎並沒有多少懷恨,他說「刑政雖峻而無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勸戒明也」,所以陳壽與諸葛亮的個人恩怨並不會影響史書的客觀性。倒是因為陳壽是蜀國遺民,不免有些罪臣心態,而西晉又是自命繼成魏國正統,所以對魏自然要為尊者諱,有些美化的成份在所難免,對蜀的評價不能說是醜化,而是不會特意避諱,加之蜀沒有史官——這一點我猜不透諸葛亮的心思——陳壽根據現存史料與耳聞目睹發揮的空間就更大一些。只不過陳壽寫《三國誌》的時候時間太近,很多材料他還沒有來得及看,所以《三國誌》極為簡略,於是就有了裴松之的注本。二十四史,這是唯一的注與正文同樣聞名的。而裴先生的注別開生面,引了不少野史筆記,自己還在後面評判合理不合理,反正不合理的也保留下來,無意間助後人文學想像。也就是說《三國誌》正史本身就開啟了戲說先河。
回到赤壁,公元208年發生的戰爭,儘管有正史記載,事實亦湮沒不清。《三國誌•魏書•武帝紀》僅說曹操軍遇大疫,自燒船而走。很明顯,這是本著為尊者諱的原則。不過《武帝紀》中寫曹操是與劉備作戰,《周瑜傳》中寫曹操與周瑜戰,《資治通鑑》基本上是在此基礎上寫成,這也是最早完整版的赤壁之戰。其它列傳中也零星有記載。當然沒有蔣干盜書、草船借箭這些精彩段落,就是黃蓋詐降也沒有苦肉計在先,自然沒有演義中波折。諸葛亮傳中寫了他促成孫劉聯盟,遠不如《演義》中舌戰群儒、智激周瑜,折衝樽俎,縱橫捭闔的精彩,我們今天看到的《演義》中盪氣迴腸的赤壁之戰,是從魏晉南北朝筆記小說,唐宋變文講史平話,元代雜劇層層累積而來,時間越到後面,曹操一方地位越低,形象越壞,劉備一方日見高大。其實《三國誌》中劉備,乃一代梟雄——和後來忠厚長者形象不太相符,竊以為頗有劉邦遺風,屢敗屢戰,百折不撓,東奔西走,時有反覆——此處與呂布有小相似,倒是《演義》中的曹操雖經矮化,亦時豪氣縱橫,尤其是赤壁之戰橫槊賦詩,英雄遲暮,開魏晉名士之先河,開魏晉名士先河。至於《三國誌》只是強調諸葛亮的政治才能,將其比為蕭和一類的賢相,他的形象直到唐代才日見高大,經詩人特別是杜甫吟詠,諸葛亮萬代賢相楷模地位奠定、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儒家英雄氣概日出,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成為人臣楷模。《演義》中更誇張了諸葛亮多方面的才能,還讓他在出山前對家童說好生照看田園,待天下一統,再回鄉躬耕——先建功立業,再歸隱山林,這是傳統士人的最高理想,但從未有人實現。
中國曆史從不缺少征戰權謀,為何三國獨受青睞?固其本身英雄輩出,時間不長不短,人物命運正與歷史大勢呼吸得應,故事不多不少,頭緒正可釐清。春秋戰國六朝太長,英雄為歷史湮沒,餘者太短,容不下英雄悲劇一生「長使英雄淚滿襟」的盪氣迴腸。加之三國之後六朝,正是小說勃興,留下不少野史筆記,甚至滲入正史。從唐代開始,三軍戲、變文更是戲說三國,特別是南宋元代以來,國勢危亡,民族蒙難,正朔觀念暗暗流傳,忠義精神備受推崇,三國故事逐漸擁劉反曹,代代相傳,層累至元末明初又趕上文學才能頗高的羅貫中編定,後毛宗崗評點剪裁、金聖歎欣賞,胡適推崇,遂有《三國演義》經典地位的最終奠定。當然,在這個漫長的經典化過程中,三國故事早已深入民心,再加統治者推波助瀾,亦有統治者推波助瀾,以《三國》宣揚忠義。
而這個經典化的過程,並非毫無根據的建構,如其沒有可為世所用的價值,為何演義三國而非其它?仁愛、忠義、誠信、智慧、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知其不可而為之、文採風流、以天下為己任……這些都是自古以來為世人稱道的品質,雖然能者寥寥,但畢竟是歷史中的個人為達到一定的境界所努力的目標。在古人看來,也是歷史變動中不變的真正核心。(正史中所宣揚的道德觀念在今人看來已經是虛偽的廢話,不過古人卻堅信於此。這是一個複雜的問題,近於《自然權利與歷史》中所思考的古代人與現代人的區別,我有時間再來分析。)古人的歷史當然不乏權謀鬥爭,但仍有類似於「nature right」而對於歷史主義的現代人來說,所謂歷史已經不再具有它的自然正當的價值,它成為虛無空洞的時間,現實利益的算計所在。
五四一代的人痛斥歷史,是因為相信啟蒙意義上的個人,八十年代的文學起初也只是向壓抑人性的一切因素開戰——儘管這「人性」到最後越來越接近其動物性的一面。而尋根文學、先鋒文學及新歷史小說從拒斥偽崇高到拒斥崇高再到拒斥一切被曾經認為「善」的價值,把所有的歷史都歸為人類的慾望,以慾望之眼看來,所有的美德都成為虛偽而空洞的建構,只有動物性的本能,才是人及歷史的本質。
中國的當代文學本來已先天軟骨,而而二十一世紀的大片,正好撿起文學的末流——考慮到某些主創人員的背景更是堅定了我的設想:陳凱歌八十年代北影的文藝青年,學攝影的張藝謀則稍稍沒有他那麼視歷史為無物,早年與文學沒太大關係,又頗有些痞子氣的馮小剛則更強於二位,大腦短路搞了《夜宴》之後很快拍了《集結號》恢復正常。《英雄》以來的大片最大的傾向就是歷史虛無主義,登峰造極者就是《夜宴》與《黃金甲》,他們將慾望視為最深刻的真理,不惜用寓言化的情節一次又一次地向大眾灌輸同一個道理。它們擺起「無物之陣」,在早已商品化的社會中講述慾望的故事,拆解早已被當下衝擊得風雨飄搖的歷史。而歷史對我們這個民族來說並非過去發生的一系列事件,也不是近代學術分科以來的專門學問,更不是新歷史主義者所想像的虛假建構。它是我們認同的基礎,如果「想像的共同體」合理的話,中國的想像並非基於現代印刷文化興起之後的傳播體系,而是從我們的正史,從我們的演義開始。在對共同英雄祖先的想像、承認、追念中,我們形成一個共同體,現代中國繼承了清帝國幾乎全部的版圖,成為現代轉型中唯一一個沒有分崩離析的帝國——當然哈貝馬斯不承認中國是一個現代國家,此另當別論。歷史對於我們的意義遠非僅僅是對過去的考證,它還意味著我們現實認同的基礎,也就是說事實之外,歷史還有價值。它可以反思,不可拆解。
如果單單在「古裝大片」這條線上來看,《赤壁》是不錯的。我對電影的要求很簡單,很低。它像好萊塢也好,不像好萊塢也好,其實我寧願它像好萊塢。好萊塢有什麼不好?好萊塢向一代代美國人講述英雄的故事,從某種意義上也塑造了一個國家的性格。
所以,我願意看到一個霸氣但並不陰險的曹操,願意看到惺惺相惜的諸葛亮與周瑜,願意看到那些看多了同性戀電影的人們YY的男人間溫柔的情誼,不願意看到後宮內的爾虞我詐。願意看到與小喬琴瑟和諧的周瑜,不願意看到一個心理扭曲的英雄。我願意看到一個陽光的諸葛亮,不想看到他老謀深算。我想看到他們並立抗曹,不願看到「一個大大的天下」。當聽到周瑜說「當你經歷了第一次(戰爭),就不想有第二次」——我幾欲淚流。當然,作為大眾文化,《赤壁》並不深刻,我只想看到迪斯尼與機器貓的天真樂觀,單純的赤子之心,其中蘊含歷史真正核心的永恆存在。是我們赤壁之時的祖先曾經擁有,又消磨於時間中的某種東西。
是以為祭。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