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不用說永遠

   用電腦看電影養成的惡習就是：每次電影下載完畢，我第一時間就攥著滑鼠把整部電影細細拖一遍。也不知道有多少電影因為這樣搞得我最後沒胃口。不過，偶爾靈光一閃，也都是因為如此。

   那個女人順著樓梯離開，聽到男人呼噢，轉身又返回幾級臺階，昏暗的樓道，看她眼中閃亮的熱切，只能說——我的天。

   這女人很動人。動人是個古怪的概念，不同於美麗、年輕、嬌艷，每個人被打動的理由都不一樣。像她這樣，臉上已經浮現出皺紋的陰影，你明明知道卻看不到，面頰稍微有些鬆弛，有一點點走形。我覺得，最動人。

   我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她有典型的西方人形象，金髮碧眼。但是，她的外貌和氣質都深深得帶著一種東方氣韻。這種混合感，更添一種詭異的神秘感。她讓我想起一個人，電影〈黑皮書〉的女主角。如果你看過，應該知道我想的是什麼。她在某些角度露出了深色的髮根，她淋浴時明顯變深的髮色。我忍不住去看了這個女演員的資料，果然，金黃的髮絲和晶藍的瞳仁，都是修飾出來的。

   導演需要金髮碧眼的她，自然有導演的道理。在電影裡，她是一個美籍韓裔家族成功的Tag標籤。比起經濟實力、社會地位，與一個純正的西方女子通婚，更能表現一個韓國家族在異域的圓滿。這不是笑話。

   很多年前，韓國就做過這樣的社會調查，對於韓國女子與異族男子結合，韓國人有著本能的排斥。現實中因為這樣的結合而產生的社會悲劇早就出現過很多次。而如果是韓國男子與異族女子的結合，韓國人倒覺得無所謂。如果是西方女子呢？他們的答案是，那再好不過了。有時，我們不能輕易說旁人狹隘，但是話裡有話的言外之意，總是耐人尋味。

   這個標籤一樣的女子叫蘇菲。不過，她明顯與這個韓裔家族格格不入。尤其諷刺的是，這個家族幾乎全是基督教徒，而她雖然並不是信徒，卻總得配合這個家族的宗教儀式。然而，眾人聚在一起，讓她在眾目睽睽下，為了向上帝求得一個孩子而誠心禱告。大家的態度很強硬，用一種審視異教徒的目光盯著她，排斥、懷疑，你看不出那些人對於宗教的虔誠，只能看到一個群體對一個女子的壓制。

   她被氣壞了。但，她很快又被嚇壞了。她那個有不育症的丈夫，居然自殺，雖然未遂。她的丈夫身居大企業的要職，手握重權。但是，背地裡，他因為自己的病症痛苦不堪。當他獨自佇立在鋼鐵大廈旁邊，他給人的感覺不是渺小，而根本就是多餘。我很不喜歡他的原因是，這個人的軟弱居然是堅硬的。常人私下的軟弱都有幾分孩子一樣的柔軟和無助，他的軟弱像沉重的鉛塊，迎面而來能把人擊得粉碎。所以，他服了安眠藥後沉睡在浴缸的清水裡，不像痛苦，反像享受。真是讓旁觀者很無語。

   不過，蘇菲已經顧不得這麼多，她瀕臨崩潰，下定決心要做些瘋狂的事了。她需要生一個孩子，挽救她的丈夫和他的家庭，這自然需要一個協助者，而人選她其實已經找好了。發現這個男人很偶然，他和她丈夫一樣是韓國人，有著一樣的黑髮，或許在西方人的眼中，東方人的面孔並無不同，她甚至覺得他們長得相像。她跟蹤這個男人，想要了解他。那種感覺，就像一隻小動物踮著足尖，偷偷得跟隨著獵人，好看清他的模樣。

   蘇菲找到這個男人，正是這個男人最點兒背的時候。他潦倒不堪，簽證過期，是非法居留者，兼著幾份苦工換取微薄的收入，他被自己的同胞拒絕著，一點兒也找不到生活的出路，向醫院售賣自己的精子也最終失敗。然而，蘇菲從天而降，要他幫忙，她需要一個孩子。

   蘇菲說，這是Business，他雖然不爽，也覺得這是一份報酬豐厚的job。一切按部就班地開始了。

   沒有感情的性事是痛苦的。他們痛苦了好幾次，終於有一次，蘇菲放鬆身體，在他那裡睡著了。由這個契機，他們開始交談，雖然並不完全投機，但是這居然讓蘇菲差點忘記給他這次的報酬，交易慢慢得開始變質。

   而後，這個男人偶然看見了蘇菲的丈夫，他不可抑制地憤怒了。因為窮困而已經許久不曾考慮的男性自尊，瞬時膨脹起來。他向蘇菲挑釁，當面怠慢這個美麗、富有的女人，甚至毫不在意得大口喝著廉價酒，理由是這樣可以使他對於她而言更棒。

   這個男人的自尊好像是因為貧窮、痛苦、自卑。但是，真正的原因是，他嫉妒了。

   他們在激烈的爭執之後，都說出了自己的苦衷，誤會被解除，兩人都更深地了解對方。然後，愛情不可避免地發生了。這一次的工作，不再是工作。這一次之後的他們，也不再是他們。

   蘇菲事後立即獨自去喝酒。當女人要面對自己的感情時，酒精反而成了鎮定劑。然而，她差點因此在丈夫面前暴露。她慌不擇言，失口把自己婚前，隱瞞懷孕事實，偷偷打胎的事情說出來。她的丈夫，立即就把憎恨對象由自己轉移為妻子。這裡我其實很疑惑，打胎事件，是她的託詞，還是確有其事呢？如果是隱瞞現在不得不編造的藉口，那麼，算她編對了。

   丈夫的冷淡沒有持續多久，因為蘇菲真的懷孕了。

   而他還在等她，他為她的到來買了水果、鮮花，還有一枚戒指。他仔細地刮著鬍子，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居然有些恍惚，男人戀愛就是這個樣子的。然而蘇菲來了，卻沒有久留，他們之間不再需要有交易。他看著這個懷了他的孩子的女人，眼中全是柔情和不捨。然後就有了我一開始提到那個橋段，蘇菲在洩漏了自己的熱切之後，無言離開。

   蘇菲的丈夫煥然一新。說起來很操蛋，他所需要的根本不是一個孩子，他太需要一個證明白己男性尊嚴的證據了，他覺得自己不再無能，簡直是世界無敵了。蘇菲意識到她弄錯了什麼，不過木已成舟。這個孩子成為整個家族的禮物，當大夥很嚴肅地感謝上帝時，厲害的導演乾脆用了一段簡直可以稱作瀆神的性幻想，給予整個家族一種言語之外的諷刺和敲擊——這個孩子不是上帝帶來的，上帝在這件事情上沒有做過什麼；這孩子是道德之外，謊言之內的結果。

   蘇菲和孩子的父親,彼此思念著.他們似乎沒有見面的必要,卻有了復合的激情.僅有的一點點兒禁錮,被他們的瘋狂衝到遠處.蘇菲得到的是一個孩子,一個真正的愛人,還有另一個家.然而,所有的一切還是敗露了,不可避免的.

   男人要被強制遣送回國,而蘇菲拒絕丈夫讓她扼殺孩子的要求,立即被虐打.剛才還在的甜蜜好像都消失了.但是,這個男人在不得不走的痛苦中,也做了一件讓人難以想像的瘋狂的事......

   結局在海邊.看過電影的人說,那是一個巨大的暗示,其實鏡頭一掃而過,露出蘇菲左手無名指上的藍寶石戒指.人們對於幸福都太敏感,為了找一絲蛛絲馬跡,要費盡心力,而最大的明示,大家都不太願意注視.

   這不是愛情電影,而是自由電影.你總是得知道怎麼對待自己的感情、身心、信仰、歸宿，才會有自由.而這,才是永遠不用說永遠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