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的悖論與一相情願的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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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後重看死亡詩社，在片尾Todd的腳踏上課桌的那一刻還是忍不住流淚了。

電影進行過程中並沒有將自由反抗與傳統權威簡單地劃分成對與錯兩個陣營，而是一直客觀地掙紮在兩者之間讓觀眾自己去思考兩者的權衡：學生們在Keating老師的帶領下漸漸找到了自己的聲音，這是老師的勝利，是反抗的勝利；而當Neil因為被喚醒反抗的念頭卻又無法用實際行動去反抗身邊權威給自己帶來的束縛而選擇結束自己生命時，當所有學生都被學校逼迫著不得不違心簽字讓Keating老師離開時，這種對還沒有實際力量向權威發起挑戰的孩子們的單純喚醒的必要性又讓人不由產生懷疑；可到最後，昔日那個最懦弱最膽怯最羞澀最墨守成規最不敢反抗的Todd當著校長的面第一個站在課桌上對著Keating老師喚出：「Oh,Captain!My captain!」時，當一群曾經被壓迫被規劃的男孩子一個個站在桌子上以敢於挑戰一切的勇氣俯視著那個像徵著保守和規則的校長時才敢確信，這場以Neil自殺，Keating老師辭職，Charlie退學為代價的抗爭，是「失敗」的一方取得了最終的勝利。

電影裡一直存在著一個悖論——Keating老師帶領學生們反抗的不是想迫害他們的人，而正是一心想他們學有所成想他們日後過上好生活的父母，師長，甚至是他們心中那個曾經的自己。他們的敵對力量是龐大的，這些力量會千方百計地告訴他們打破傳統的危害，帶著最關切的目光，帶著他們自以為正確——甚至在某種意義上講原本就是被社會所能接受真正的「正確」——的論據試圖勸服這些腦子裡的一切還在逐漸成型中的孩子，讓他們甘願地消磨掉個性，消磨掉自己獨特的思想，變得一致，變得守紀，變得千篇一律，就像他們在中庭時那不由自主就變得相同的步伐。Keating老師說：「每個人開始都邁著屬於自己的闊步，可在人群里，想保持自己的信念無比艱難。」而當持相反態度的是一群平日裡最關心你最愛護你最想你成功的那群人，這種艱難更是幾乎令這些孩子無法堅持下去，因為他們的懂事，他們對父母的責任，因為他們向父母做出的那一個個「絕不讓你們失望」的承諾。

愛以最柔情的名義扼殺被愛的人，這才是最讓人不堪忍受的惡。因為在這種悲劇里，沒有人能為這些孩子最終走向思想上的平庸負責。所有施加壓迫的人事實上都在尋找一種穩妥的最容易的方法讓這些孩子走向他們渴望的成功，可這種愛護本身卻像燒紅的烙鐵一樣在孩子們的心裡印下了一生揮之不去的噩夢。他們的腦子裡裝著無數學問，他們能寫出符合格律的好詩，能做出言之有物的好文，會成為大家期望的人才，他們學會了法律，經濟，醫學，他們可以如魚得水地在這個由千篇一律的軌跡組成的世界裡安身立命，可是——像Keating老師蹲在教室中間悄悄告訴大家的那樣——愛，美，浪漫，自由，這些構成人生存本身的最美好的東西卻被他們丟棄和遺忘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世界變得如此功利。所謂的成功更多的是指主流意義上的功成名就或生活富足，譬如Neil考上哈佛醫學院或者Todd在學校取得像哥哥一樣的好成績，而追求自我時的自由快樂，發現美好時的興奮喜悅卻只被當做主流生活的調劑，根本沒有資格被稱為成功。對於世人來講，物質生活的圓滿往往比精神生活上的豐富來的更具有說服力一些。因此，人們寧願孩子走一條最安全的路，就像小時侯上學前家長對我們的叮囑，無數人實踐了這其中必定蘊含著的成功，雖然這種成功單一得毫無趣味可言，可人們不願拿孩子做試探幸福之路的探針或一場一局定勝負的賭博中的賭注——即使贏了會得到孩子心中真正的幸福，因為成人早已不相信這種幸福，或者，他們不相信孩子真的具有選擇真正幸福的判斷力。

而更諷刺的是，每個人——即使是最腐朽的保守派——生來也並不是這樣，他們都曾自覺地靠近過人的本性，都曾憎恨或反抗過他人對自己的規劃，可最後，正是所有這些被一路規範最終與違背人性同流合污的以愛為名的人使用著他們曾經最憎恨的手段心甘情願地以最人性的愛的名義扭曲著孩子們——他們曾經的自己，並以此為榮。

在這樣的情況下，Keating老師的出現才為這些被準則被傳統洗腦的人們所厭惡所恐懼。Keating老師就像遊戲中一個不守遊戲規則的玩家，人人都默許著一條必定贏錢的規則，只有他不斷用張揚的方式打破並嘲笑它，他就像一組嚴格按規矩運行的齒輪中間出現的企圖停止它繼續舒緩運轉的石子，結果必定是千方百計地被絞碎然後遠遠踢開。

所以Keating老師走了，從某種意義上講，個人力量與權威力量的對抗永遠都將是以個人力量的失敗告終。可當Todd的腳勇敢地踏在桌上的那一剎那，當這些可愛的學生們不再懼怕被開除學籍的威脅紛紛站在課桌上向威爾頓學院多年來堅不可催的傳統規則發出蔑視向那個看似失敗的反抗力量致敬的一瞬間，至少在這些學生的心裡，對自由生命的真正渴望第一次徹底而自覺地打敗了那曾經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權威和準則。

Keating老師贏了，這些敢於覺醒的孩子們贏了，也許他們會因為這個不冷靜的行為受到最嚴厲的懲罰，他們也許會在權威主控的戰場上潰不成軍，可這種失敗也只是權威們一相情願的失敗而已。這些孩子們作為一個人應該找到的東西，在Keating老師的幫助下，已經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