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的詭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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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last emperor,最中國化的元素，最中國的故事，放在一個西方導演的鏡頭前，便格外凸現了那份東方式的詭譎。

帶點昏暗的黃，是京城的暮色，是整部電影的基調。這種黃在前半部份描述皇城歲月時尤其明顯，它像徵了皇權，漫天的風沙和煙塵捲過了天空，隱示了一個時代的即將沒落。在電影中，監獄長提到溥儀幼年的家庭教師莊士遜回到英國後寫了本書，Twilight in Forbidden City，這個名字緩緩響起，令人不由心驚，的確，當他在倫敦的秋風裡，回望所經歷過的陪伴少年溥儀的每一刻時，都一定會覺得那彷彿是黃昏即將來臨。

若是要由歷史衍生出藝術，就意味著同時表現人性和與它相牽連的所有。展現個體從歷史的漩渦中掙紮著浮上來的那一瞬，帶著時代的印記，也帶著獨屬於命運的悲歡，然後慢慢地，再沉沒。末代皇帝的一生，便是個極富藝術感的故事。他不能算大人物，翻開史書，關於他的記載其實寥寥無幾，登基，保持名號，被逼退位，偽滿洲國傀儡，審判，特赦。並非都是平和的情節，但總歸是簡單的。他沒有指點過江山，更不曾指點過千軍萬馬，也沒有發動過陰謀政變，他的存在沒有給中國留下任何標誌性的變動，甚至在他人生的絕大多數時刻，都有兩扇大門隔絕了他與外界的聯繫。然而，他也不同於小人物，他的出身以及在三歲時清宮的變故，決定了他在歷史上這樣一個特殊而尷尬的位子，最後一個皇帝，游離在中國的近代與現代之間，游離在中國的世俗與政治之外，他的內心深處，註定要經歷著懵懂、焦慮、壓抑三者的不斷輪迴。

影片所表現的溥儀的童年，是普通人童年的天真爛漫之外一點點中國式的離奇和一點點宿命般的陰鬱。一個三歲的小男孩，跌跌撞撞地擅自走下龍座，好奇地觀望這些向他跪拜的大人，為一隻蟋蟀振奮不已。此時的他是快樂而得意的，世界在他眼中就是一個可隨便擺弄的大玩具。而在他成長的歲月裡，是靜謐的氛圍，黯淡的光色，彷彿是這個紛亂的世間唯一可尋的桃源。影片的語言是詩意的：空曠的大廳，雕花的皇室屏風，一大群太監可以幪起臉和小皇帝玩猜人的遊戲……他因無知而快樂，無知到還不能意識到自己的憂傷。紫禁城裡無處不是古舊而雋永的詩，而我們，卻在詩面前感覺到了壓抑。

但歷史卻從不理會個人，無論平民或皇帝，它總是呼嘯著向前馳去，令人措手不及。

溥儀的故事以回憶錄的方式展開，在撫順受申前，當衛兵說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時，他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充分理解這個詞，但他麻木地接受了，就像過去曾經接受過的一切一樣，並確信自己自己又陷入了某些陰謀，因為那不堪的前半生，他從來就沒有脫離過一次被動的位置。

從五四運動一直到抗戰勝利，其中有無數血光槍影的事件，每個都有著驚心動魄到比溥儀的一生更激烈的情節，可是在這裡，它們全部隱退成了模糊的背景，從中放大的只不過是一個曾有抱負的男人苦悶。他知道什麼呢？他好像什麼都知道，他聽見過零落的槍響，學生倒地時的慘叫，少年時曾翻國牆頭看到共和過的總統在閱兵，成年後聽見飛機偶爾從頭頂盤旋和流言不斷翻翻轉轉。然而它們卻都是間斷的，不明的，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卻永遠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婉容可以從混亂中預感到幾分真相，而浦儀的前半生就已決定了他無法突出重圍的悲劇。

因為那些混亂的塵煙，中國成為一個失語的民族。平凡人，那些沉默的大多數，已經沉默了上千年，而舞台上的一撥又一撥政客，也不過都是匆匆掠過的雲煙。溥儀的身份是特殊的，可他心理上的那種焦慮卻是普遍的，對於任何一個稍微意識到了自我的人來說，禁城無處不在。

在接近影片的結尾處，正是文革剛開始時，溥儀在街上看到了在撫順時負責改造他的監獄長正被一群紅衛兵押著遊街，他困惑了，跑上前問這個人犯了什麼罪，紅衛兵答，叛黨叛國反革命。現實在烈日的照耀下顯得無比荒誕，世上所有可以用來隨便扣上的罪名，歸結起來也似乎只有這麼一種。這個老同志極其耐心地最終打破了他心裡的枷鎖以及處處要人照顧的致命傷，使他從像一隻幪著眼睛四處碰壁的鳥一樣變成北京城裡騎自行車買菜的匆匆人流中平淡無奇的一個。然而，這依舊是個令人眩暈的世界。

東方之詭譎，也許就在於這樣的輪迴。在西方看來，文革可能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中最不可思議的一段時光，與之呼應的是開頭處的滿清末年，王朝的終結，勾心鬥角的詭秘宮廷。近代和現代的兩種妖異，在西方的視角中被放大成一種光怪陸離的效果。有些鏡頭在我們眼中簡直變形得有點可笑：臨死的慈禧太后坐在懸掛著黑珍珠的龍床上，說著莎士比亞式的台詞，那種直白的威嚴不應屬於東方。但卻正是這種放大，在一個中國人看來更是觸目驚心，因為那些誇張的鏡頭，植根於你前世隱約的記憶。

末代皇帝這個詞，也許就意味著一個妖異的中國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