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當
2008-08-19 04:13:14
最迷人的野草莓
對於那些相信「人類擁有藝術是為了不至於因為現實而死」(尼采語)的人們來說,英格瑪.伯格曼是一個多麼值得敬重的朋友。這個斯堪的納維亞半島森林中的神秘歌者,行走在明亮與幽暗之間,就像是陽光透過層層樹林,照在人臉上的斑影。荷爾德林曾徒步穿越整個法蘭西,為了證明情人的死訊,伯格曼終其一生的歌唱是為了窮盡人類完美的可能:那華美無上的儀典、薄霧中輕輕揚起的紗裙、恍若隔世的淚水人生、激情之吻與神秘的命運.....
每個人都降生在這個小小的星球上,生命的脆弱、偶然與悵惘一樣漫長。肉體是沉睡於林中的一隻野獸,情慾是喚醒它的咒語。接下去是綿延無期的雨季,萬物都在沉默中消逝著光芒,相信未來變得與相信自己一樣荒誕。當艾瓦爾德得知妻子懷孕的消息後,他竭力反對這個孩子的出生。他說:「活在這個世界上是荒謬的,給它增加新的受害者甚至更荒謬,而相信他們將會有一個比我們更好的世界則是最荒謬的。」(《野草莓》)不管人們是否願意承認,存在的尷尬和卑瑣每時每刻都在磨損著生命的激情。伯格曼觸及到人類內心最敏感和最軟弱的部份,使人們為生命痛哭直至皤然清醒。他甚至極盡殘忍地藉助騎士安東尼俄斯之口說出了我們誰都不願接受的事實:「我的一生是一種無用的追逐、飄泊、流浪和沒完沒了的無謂的空談。」(《第七封印》)
綿綿傾訴的雨打磨時光的針/把一種譴綣的思念牽引/我無法不重溫易患流感的女人的啜泣/趁我獨步/趁我微醺....」黑大春的這首詩歌總讓我聯想到伯格曼憂鬱的身影。但是,伯格曼的憂鬱要比這更有力、更不可救藥。他最終讓死神「這個嚴厲的主人」出場了:他邀請鐵匠、騎士和他的侍從雷維爾、斯格特一起跳舞,「他讓他們互相手挽手,叫他們必須走成長長的一排。打頭的是拿著長柄大鐮刀和沙漏的主人」--請注意鐮刀和沙漏這兩個意象:鐮刀象徵著收割、對生命的刪刈,沙漏代表時間、塵埃的衰落,生命墜入無窮無盡的時間的深淵。「這是到黑大陸去的莊嚴舞蹈,他們在黎明時跳著舞離去.....」在這裡,伯格曼創造出了一個光輝絕倫的儀典,充分顯示出一個大詩人的遼闊胸襟和千鈞一髮的張力。美麗善良的米婭和她善良平凡的丈夫、天真可愛的孩子一起目睹了這一切。(《第七封印》)伯格曼在他們身上集結了強烈奪目的人性之光,這其實是詩人悲天憫人的赤子情懷,無法遏止的自然流露。
最令人敬佩是,從來沒有一位天才的藝術家能像伯格曼一樣同時具有無比謙遜的美德。他恰恰不是一位藝術至上者,更不是一位一勞永逸的地主--靠名望和利息度日。他憑藉四十六部幾乎部部經典的影片告訴世人:藝術必鬚根植於崇高的信念。他說:「藝術家無論生前還是死後,都不會比其他匠人更為重要,永恆的價值、不朽性和名著這些詞對他們是不適用的。創造的才能是天賦的,在這樣的世界裡充斥著堅定的信念與自然的謙卑。」
在《夏夜的微笑》劇本自序中,伯格曼引用了卡爾特大教堂遭雷擊毀滅後重建的故事:四面八方匯聚來的人們一起把教堂建成,「他們的姓名都無從知曉,至今也沒人知道是誰建造了卡爾特教堂。」伯格曼說:「我希望成為建造那矗立在廣闊平原上的教堂的藝術家中的一員。我想用石頭雕出一個龍頭、一個仙子、一個魔鬼或聖人。做什麼東西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從中獲得的滿足,不管我是否有信仰,不管我是否是一個基督徒,我願在建造教堂的集體勞動中貢獻自己的力量。」從這段話中,我更清晰地觸摸到了一個大藝術家那顆滾燙的靈魂。如果視伯格曼的創作生命是一條汪洋恣肆的大河,這就是河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