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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之海 [1949]--The Silence of the Sea [1949]

海的沉默/沉静如海/海之沉默

7.6 / 5,471人    87分鐘

導演: 尚皮耶梅爾維爾
編劇: 尚皮耶梅爾維爾
原著: Vercors
演員: Howard Vernon Jean-Marie Robain Ami Aaroe Georges Patr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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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rodYv

2008-08-24 02:38:50

我沒看過電影,但我讀過原著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這部電影我們看過,但是我讀過原著。原著很短,不知拍成電影后都會加入什麼劇情。相比內容充實的電影,我個人更喜歡想像空間寬廣的小說。

原著作者維爾高爾是著名的法國午夜出版社的創始人。1941年,為了出版抵抗運動書籍,創立了午夜,並出版了著名的《寂靜的海》,下面便是原著的中文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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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到來之前先大大炫耀了一番軍事機構的排場。首先是兩名小兵,兩個人的頭髮都是金黃金黃的,一個笨手笨腳的瘦子,另一個五大三粗,長一雙採石工的手。他們看了看房子,沒有進來。爾後來了一名士官。笨手笨腳的小兵陪伴著他。他們跟我說話,用的是自以為是的法語。我一個字兒也沒聽懂。然而,我把那些空著的房間指給他們看。他們顯得是滿意的。
翌晨,一輛很大的灰色魚雷形軍用敞篷汽車駛進花園。司機和一名笑嘻嘻的,金頭髮細高個青年士兵費了很大的勁兒從車上拖下兩口箱子和一個灰布大包袱。他們把這些東西統統抬進那個最寬敞的房間。敞篷汽車開走了,接著幾小時後,我聽到一陣馬蹄聲響。三名騎馬的人出現了。其中之一翻身下馬,跑去瀏覽一番舊石頭樓。他回來了,他們連人帶馬都走進了我用作工棚的穀倉。我後來發現他們把我的工作檯壓腳塞進兩塊石頭間的牆洞裡,壓腳上系一條繩子,馬匹便拴在繩子上。
有兩天時間什麼也沒有發生。我沒有再見到任何人。騎士們一大清早便帶著馬出門去,晚上,他們再把馬帶回來,而他們自己則睡在鋪滿乾草的閣樓里。
接著,第三天早晨,大敞篷汽車又來了。笑嘻嘻的年輕人扛起一隻寬大的旅行箱,將它搬進房裡。然後,他提上自己的背囊,放在隔壁房裡。他下樓來,用準確的法語跟我侄女說話,找她要床單。

有人敲門,去開門的是我的侄女。跟每晚一樣,她剛給我斟上咖啡(咖啡能使我入眠)。我坐在房間的最裡邊,相對地處於陰影之中。房門朝向花園,與花園在同一個平面上。一條紅色方石板路沿著屋邊延伸開去,下雨時挺好走。我們聽到鞋後跟敲打在石板上的走路聲。我的侄女望了望我,放下她的咖啡杯。我依然捧著我的杯子。
天黑了,天氣不太冷。那年11月份的天氣並不很冷。我看到一個魁梧的側影,大蓋帽,雨衣像斗篷般披在肩上。
我的侄女開了門,始終一聲不吭。她把門扉推到靠近牆壁,自己緊貼牆站著,什麼也不看。我小口小口地啜著咖啡。
軍官在門口說:「勞駕。」他略略點了點頭。好像他是在探測沉默的深度。然後,他走了進來。
斗篷滑到他的前臂上。他行了個軍禮,摘掉帽子。他向我侄女轉過身去,微微彎了彎腰,審慎地一笑。然後,他面對著我,比較嚴肅地向我鞠了一躬,說:「我叫凡爾奈·封·艾勃雷奈克。」我剛來得及掠過一個念頭:「這不是德國人的姓。是流亡新教徒的後裔嗎?」他補充說:「我深感抱歉。」
最後那個詞拖得長長的,落入沉默之中。我的侄女關上了門,她仍然背靠牆站著,直愣愣地望著前方。我沒有站起身來。我慢慢地把空杯子放在風琴上,叉起雙手靜候下文。
軍官又說:「這自然是無可奈何的辦法。如有可能,我一定會避免這樣做的。我想,我的勤務兵將盡一切努力保證你們的安寧。」他站在房間正中,十分高大又非常瘦削。他抬起手臂可以觸摸到房子的小梁。
他的腦袋稍稍前傾,彷彿脖子不是安在肩上,而是從胸口長出來的。他的背本來不駝,可這樣一來便使他像個駝背。他的跨部和削肩給人的印象很深。他臉龐清秀,具有陽剛之美,順著臉頰有兩道深深的凹陷。藏在眉弓陰影中的眼睛看不出來。我似乎覺得它們是淺藍色的。柔軟的金髮往後背梳,在懸掛式分枝吊燈下閃爍著絲綢般的光芒。
沉默持續良久。它變得越來越濃重,彷彿早晨的霧氣,濃濃地紋絲不動。我侄女的木然不移,當然還有我的,使這種沉默變得越發沉重,重得像是鉛鑄的。茫然不知所措的軍官自己也保持一動不動,直至最後我看到他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他的微笑卻是正正經經的,沒一點奚落的跡象。他隨便打個手勢,是什麼意思,我沒領會。他的目光盯在我那始終繃得緊緊、挺得直直的侄女身上,於是,我便能從容不迫地觀望這強壯的側影,窄窄的隆起的鼻樑。在半闔的唇間,我看到一顆金牙齒在閃閃放光。他終於轉過眼去,望了望壁爐裡的火焰,說:「對熱愛自己祖國的人們,我深感尊敬。」說著,他突然抬起頭來,盯了一眼雕刻在窗欞上頭的天使。他說:「我現在就可以上樓到我的房裡去。只是我不知道路怎麼走。」我的侄女打開通往小樓梯的門,看也不看一眼軍官,便拾級而上,彷彿上樓的就是她一個人。軍官隨她而去。這時我才發現他有一條腿是僵硬的。
我聽到他們穿過前廳,德國人的腳步聲在過道上振響,一腳輕一腳重,一扇門打開了,接著又關上。我侄女回來了。她重又端起杯子,繼續喝她的咖啡。我點著菸鬥。我們沉默了幾分鐘。我說:「謝天謝地,他好像還可以。」我侄女聳了聳肩。她把我的天鵝絨上裝往膝蓋上拉了拉,縫完她已經開始的那塊看不出來的更新檔。

第二天早上,我們正在廚房裡用早餐,軍官走下樓來。那裡有一道樓梯通往廚房。我不知道德國人走那條路是因為聽到了我們的聲音,還是出乎偶然,他在門口站住,說:「我晚上睡得真香。我希望你們昨晚過得也一樣好。」他含笑望著寬敞的房間。由於我們木柴不多,煤炭更少,我把房間重新漆過,我們搬了幾件傢俱進來,一些銅製廚房用具和幾隻古色古香的碟子,以便在此蟄居過冬。他細細察看著這些東西,我看到他潔白得發亮的牙齒尖尖。我發現他的眼睛並不是我所以為的藍色,而是金黃色的。最後,他穿過房間,打開通往花園的房門。他走出兩步,轉過身來,看了看我們爬滿葡萄藤的長長的褐色舊瓦矮房子。他咧了咧嘴輕輕地笑笑。
他一反手,指著在山坡上面透過光裸裸的樹木叢隱隱可見的那幢不可一世的建築物,說:「你們的老村長對我說,我將住在一座城堡里。我要對我的夥計們說,恭喜他們摸錯了門兒。這裡的城堡可是要漂亮得多呢。」
說完,他關上門,隔著玻璃窗向我們敬了個禮,走了。
晚上,在與前一天同樣的時候,他回來了。我們在喝咖啡。他敲了敲門,但沒等我侄女去給他開門。他自己開了門,說:「我怕打擾你們,如果你們願意,我將從廚房進出,這樣,你們可以把這扇門鎖上。」他穿過房間,讓手在把手上停留了一會兒,望著吸菸室的各個角落。終於,他微微躬了躬身,說:「我謹祝你們晚安。」說完,他出去了。
他們從沒鎖過門。我不能肯定這種克制的理由是不是十分明確,十分純潔。我和我的侄女出於默契,決定絲毫不改變我們的生活,即便是雞毛蒜皮的小節也不改變,就像那軍官並不存在,好像他只是一個幽靈。但是在我的心中,也許還有另一種感情與這個意願攙雜在一起,那便是我不能傷害一個人而不感到不舒服的,即使他是我的敵人。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一個多月吧,每天重複著同樣的情景。軍官敲門,進來。他寒暄幾句天晴天雨,天冷天熱的話,或者別的同樣無關緊要的話題,反正,它們的共同特點是並不一定需要答覆。他總是在小門門檻上滯留片刻。他往周圍審視一番。一絲淺笑表示出他從這種審視中彷彿得到了什麼樂趣。每天是同樣的審視和同樣的樂趣。他把目光滯留在我侄女傾斜的側影上,滯留在她萬無一失地嚴峻和無動於衷的側影上,而當他最後把目光轉過來時,我肯定能從中看到一種笑盈盈的讚許。然後,他—鞠躬說:「我謹祝你們晚安。」說完,他走了出去。
有一天晚上,事情突如其來地發生了變化。屋外下著雨夾雪,天氣極為寒冷和潮濕。我在爐膛里燒上了為這種日子留著的粗木柴。我不由自主地想像在外的軍官,他進來的時候定會是一身白雪。但是他沒來。該他來的時候已經過去很久了,我惱怒地不得不承認自己惦念著他。我的侄女慢慢地打著毛衣,看上去專心致志。
終於,腳步聲響起來了。但是這聲音是從房子裡面傳來的。從它強弱不等的響聲上,我覺出了軍官的步履。我明白了他是從另一個門進來的,是從他房裡來的。他一定是不願穿著濕漉漉的威風掃地的軍服出現在我們眼前,先去換了衣服。
腳步一輕—重走下樓梯。門打開了,軍官到來。他穿著便服。長褲是厚厚的法蘭絨的,藍灰底雜亂無章的暖褐色方格粗花呢上裝。上裝又寬又大,優雅灑脫地垂落下來。上裝下,一件本色粗毛衣緊裹著修長的肌肉發達的軀體。
他說:「請原諒。我感到冷。我淋得濕透了,而我的房間又很冷。我到你們爐邊取一下暖。」
他艱難地在爐膛前蹲下,伸出雙手。他把那雙手轉過來又轉過去,不住地說:「舒服!……舒服!……」他轉過身,背對火焰,始終蹲著,把一個膝蓋用雙手抱住。
他說:「這裡的天氣算不了什麼。法國的冬天是一個溫和的季節。我們那兒的冬天才算得上冷,非常冷。樹木儘是冷衫樹,一座座森林擠得緊緊的,樹上的積雪沉甸甸的。這裡的樹木纖細柔弱,上面的雪純是鑲的花邊。我們那裡的情景令人聯想到一頭公牛,粗壯強健,為了生存它需要它的力量。這兒卻是靈魂,洞察入微的詩歌的思想。」
他的嗓音比較低沉,很不響亮。鄉土音很輕微,僅僅表現在刺耳的輔音上。總的聽上去像一種歌唱般的嗡嗡聲。
他站起身,前臂支撐在高高的壁爐的過樑上,前額擱在手背上。他個子那麼高,不得不稍稍彎著腰,而我連天靈蓋都不會碰到。
他一動不動佇立良久,一動不動,一聲不吭。我侄女飛針走線機械地打著毛衣。她並不瞅他一眼,一次也沒有。而我則抽著煙,半躺在我柔軟的大安樂椅上。我以為我們安如磐石的沉默是不可動搖的。就讓這個人向我們行過禮走吧。
然而渾厚的低吟般的嗡嗡聲重又揚起,我們與其說它打破了沉默,不如說它像是從沉默中產生的。
軍官仍然站著不動,他說:「我始終熱愛法國,始終熱愛。上次戰爭時我還是個孩子,我當時的想法不能算數。但是打那時起,我一直熱愛法國。只是遠遠地愛著。好像愛天涯公主。」他歇了口氣,然後莊重地說出:「由於我父親的緣故。」
他轉過身,兩手插在上衣口袋裡,身體靠在壁爐側的牆沿上。他的腦袋有點兒碰撞在隅撐上。他不時在隅撐上慢慢蹭一下枕骨,像雄鹿的一種自然動作。他旁邊就有一張安樂椅,他完全可以坐下,但他沒有坐。直至最後一天,他始終沒有坐下過。我們並不請他坐,他也從來沒有做出過任何可被視作親密無間的行為來。
他重複道:
「由於我父親的緣故。他是個十分愛國的人。戰敗曾使他非常痛苦。然而他也熱愛法國。他愛勃里昂①,他相信魏瑪共和國②和勃里昂。他那時很是興奮。他說:『他將使我們結合起來,像丈夫和妻子。』他以為,太陽終於要在歐洲上空升起來了……」
他說話時望著我侄女。他並不像一個男人望著一個女人那樣望著她,而是像在看一尊雕塑像。而實際上,這十十足足地是一尊雕像。一尊有生命的雕像。
「……可是勃里昂被擊敗了。我父親看到法國依然由你們殘酷的大資產者們所左右,依然由你們的德·溫德爾們,你們的亨利·波爾多們,你們的那位老帥領導。他對我說:『在你能夠穿著馬靴戴著鋼盔進入法國之前,絕不應該到那兒去。』我不得不答應他,因為那時他快死了。戰爭爆發的時候,我已跑遍了整個歐洲,就是沒到過法國。」
他微微一笑,說:
「我是個音樂家。」似乎這便是跑遍全歐的一條理由。
一根木柴坍下來,幾塊火炭滾出爐膛。德國人彎下身子,用火鉗夾起火炭。他接著說:
「我不是音樂表演家,我作曲。這是我的全部生活,因此,看到自己全副戎裝的樣子,我真覺得是一副怪相。然而,對這場戰爭我並不後悔。不。我相信將從這場戰爭產生出一些偉大的事物……」
他挺了挺身子,從口袋裡伸出手來,讓它們持半舉起狀態,說:
「請你們原諒,也許我使你們感到不快。但是我說的這些話也正是我真心誠意所想到的,我這麼想是出於對法國的愛。對德國和對法國來說,將產生非常偉大的事物。繼我父親之後,我也認為太陽將照耀歐洲。」
他走上兩步,躬了躬身。同每晚那樣,他說:「我謹祝你們晚安。」說完,他定了出去。
我默默地抽完菸鬥,咳幾聲清了清嗓子,說:「也許對他不出一聲兒是不近人情的。」我侄女抬起臉。她倒豎柳眉,兩眼炯炯閃爍著憤怒的目光。我感到自己幾乎有點臉紅了。

從那晚起,他來訪的方式變了。我們很少再看到他全副戎裝。他先去換衣服,然後再來敲我們的門。是不是為了免得讓我們看到敵人的軍服呢,還是為了使我們忘記它,從而好讓我們對他這個人習以為常?這兩條理由肯定都有。他敲門,並不等待一個他明知我們不會給予的答應聲便走進來。他帶著最樸質的天性這麼做,並且前來烤火,而烤火是他前來的一貫的藉口,一個既騙不了他自己,又騙不了我們的藉口,他甚至並不尋求掩飾其易於因襲的特性。
他並不每晚必到,但我不記得有哪一次他沒有說話便告辭而去的。他俯身在爐火上,就在他讓自己的某個部位消受火焰的熱量時,他嗡嗡的嗓音緩緩揚起,而在這些夜晚的進程中,以縈迴在他心頭的問題——他的國家、音樂、法國——為話題,他作著滔滔不絕的獨白;因為他一次也沒試圖從我們口中得到一個答覆,一次首肯,或甚至一道目光。他說話的時間並不長,從沒比第一個晚上長過很多的。他說出幾個句子,這些句子有時因為沉默而中斷,有時又是一句連一句持續不斷得像單調的祈禱。有時,他靠在壁爐上,像女像柱一動不動,有時他走近一件東西,牆上的一幅畫,口中仍在不斷地說話。接著他緘默,他鞠躬,祝我們晚安。
有一次他說(這是在他來訪的初期):
「在我們那兒的爐火和這一個之間區別在什麼地方?木柴、火焰、壁爐當然大同小異。但是光線不同。光線取決於被它照亮的客體,取決於在這個吸菸室裡的居住者、傢俱、牆壁、架子上的書籍……」
他沉思著說:「我為什麼喜歡這個房間?它並不那麼漂亮,請你們原諒!……」他笑了,說:「我是想說,這並不是陳列館裡的一個房間……看到你們的傢俱,人家不會說:真是巧奪天工……不……可是這個房間有一個靈魂。整個這幢房子有一個靈魂。」
他站在書櫃架子前。他的手指順著書脊輕輕撫摸。
「……巴爾扎克、巴萊士、波德萊爾、博馬舍、波阿洛、布封……夏多勃里盎、高乃依、笛卡爾、費納龍、福樓拜……拉封丹、法朗士、哥蒂埃、雨果……多大的吸引力!」他含著淺笑,搖著腦袋,說:「而我還只是讀到字母H呢!……還沒到莫里哀、拉伯雷、拉辛、帕斯卡、司湯達、伏爾泰、蒙田③,還沒有到所有其他的人呢!……」他繼續順著書籍慢慢地溜去,當他,我設想,讀到一個他沒有想到的名字時,他還不時發出一聲難以覺察的「哦!」他接著說:「提到英國人,我們立即會想到莎士比亞。義大利人是但丁。西班牙人是塞萬提斯。而我們則立即會是歌德。歌德之後是誰,那就得想一想了。但是如果我們說:那麼法國呢?這時,立即冒出來的是誰呢?莫里哀?拉辛?雨果?伏爾泰?拉伯雷?還是別的什麼人?他們蜂擁而來,好像劇院門口的人群,不知道讓誰先進場為好。」
他轉過身,嚴肅地說:
「然而,如果要說音樂,那就要算我們那兒的巴赫,亨德爾,貝多芬,華格納,莫扎特……這又以哪個名字為先呢?」
他搖著腦袋慢慢地說:「而我們卻在開戰哪!」他回到壁爐邊,他含笑的目光停落在我侄女的側影上:「不過,這也是最後一次!我們以後不會再打仗了,我們將結為良緣!」他的眼睛瞇縫起來,顴頰下的凹陷處顯出了兩個長長的酒窩,潔白的牙齒露了出來。他高興地說:「是的,是的!」他微微地點頭重複肯定了這個信念。沉默了一會兒以後,他接下去說:「當我們開進桑特時,我高興,因為老百姓待我們很好。我非常高興。我想,事情會很好辦的。接著,我發覺
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兒,我發現那是怯懦。」他變得嚴肅起來。「我瞧不起那號人。我還曾為法國擔心。我在想:她難道真的變成這樣了嗎?」他搖了搖腦袋:「不!不。這一點我後來弄清楚了。而現在,我為她嚴厲的面容而慶幸。」
他的目光投向我的目光,我的目光轉開了,在房裡的各個不同點上略略滯留後,重又回到剛才離開了的那張淡漠得冷酷的臉上。
「我有幸在這兒遇上了一位嚴肅的老人。還有一位沉默的小姐。一定要戰勝這種沉默。一定要戰勝法蘭西的沉默。我喜歡這樣。」
他默默地,帶著一種莊重的執拗,然而其中還飄忽著一些殘存的笑意,望著我侄女那冷若冰霜和頑固不化的倩影。我侄女感到了這一點。我看到她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眉宇間漸漸刻出一道皺紋。她的手指抽針的動作有點太猛、太硬,冒著把線扯斷的危險。
慢吞吞的嗡嗡聲重又響起:「是的,像這樣更好些。好得多。這樣形成的結合是牢固的,因為在這樣的結合中,各方都變得更加祟高了……我讀到過一個很美麗的童話,你們也讀到過這個童話,大家都讀到過。我不知道它的題名在兩個國家裡是不是相同。在我們那裡它叫《Das Tier und die Schöne》——美人和獸。可憐的美人!獸對她,這無能為力的階下囚可以任意支配,它無時無刻不把自己無法忍受而又不可避免的存在強加在她頭上……美人矜持而可敬,她變得冷酷無情……但是獸外表醜惡,實際卻並非如此。哦!它並沒有變得很文雅!它笨拙、粗暴,在那麼纖弱的美人身邊,它顯得實在是粗野!……然而它心腸好,是的,它有一個渴望上進的靈魂。要是美人願意就好了!……美人久久地一直不願意。然而,在被她痛恨的看守的目光深處,她漸漸地發現了一縷光芒,一種反光,在那裡面能夠看到祈求和愛情。她對那隻沉重的爪子,對她監獄的鎖鏈感覺不再那麼地強烈……她不再仇恨,獸的始終不渝把她感動了,她伸出了手……獸立即起了變化,使把它困囿於這野蠻的毛皮之中的妖術消散了,現在這是一位十分英俊、十分純潔的騎士,他溫文爾雅,教養有素,美人的每一個吻都在賦予他愈益光彩奪目的品德……他們的結合便肯定了一種最理想的幸福。他們的孩子集中和結合了父母親的天賦,他們是大地養育過的最優秀的人……
「你們不曾喜歡過這個故事?可我,我一直喜歡它。我反覆不斷地讀它。它曾經使我落淚。我尤其喜歡獸,因為我理解它的痛苦,今天,我講起它時還感到激動。」
他沉默了,使勁吸了口氣,一鞠躬說:
「我謹祝你們晚安。」

有一天晚上,我上樓回我房裡去取菸絲,我聽到風琴聲悠揚而起。有人在彈奏《第八前奏曲和賦格曲》,這正是潰退前我侄女在練習的樂曲。樂譜本一直攤開在這一頁上,可是直至那晚,我侄女下不了繼續進行練習的決心。她把它們重又撿了起來使我心中既感到歡樂,又覺得驚訝。是什麼內心的需要竟能使她突然作出這樣的決定?
彈琴的不是她。她沒有離開她的安樂椅,她也沒有放下手中的活計。她的目光向我迎來,給我送來我鑑別不出的資訊。我打量樂器前頎長的上半身,低俯的後腦勺,細長有力的雙手,手指在鍵盤上移動,好像它們是獨立自主的個體。
他只演奏了《前奏曲》。他站起身,重又走到爐火邊。
他用再高也不很超過低語聲的沉悶的嗓音說:「再沒有比這更偉大的了。偉大嗎?……這麼說甚至都還不夠。它超出了人的範圍,超出了他肉體的範圍。它使我們理解,不,是揣摩……不,是預感到……預感到什麼是自然,……神聖的不可認識的自然……被解除了……人類靈魂的圍困的……自然本質。是的:這是一種無人性的音樂。」
他彷彿在一陣思慮的沉默中,探測著他自己的思想深度。他緩慢地輕輕咬著嘴唇。
「巴赫……他只能是德國人。我們的土地具有這個特點,這個無人性的特點,我是說,這是人力所不能及的。」
一陣沉寂,接著:
「這種音樂,我喜歡它,我欣賞它,它使我得到滿足,它像上帝一樣存在於我心中,可是……可這不是我的音樂。
「而我,我想要作出一種人力所能及的音樂,因為這也是一條通向真理的道路。這是我的道路。我不願,也不可能走別的道路。這一點,我現在是知道的。我完全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打從我在這兒生活開始。」
他把背轉向我們。他雙手撐在過樑上,用手指抓住它,讓他的臉朝向火焰,夾在兩條前臂之間,好像從一座柵欄的兩根鐵條間伸過來似的。他的聲音聽上去更加低沉,更加嗡嗡作響。
「現在,我需要法國。但是,我的要求很高,我要求她接納我。在她的國土上,作為一個外國人存在,不管是作為觀光客還是征服者都一樣地毫無意義。那樣,她是不會給予任何東西的,因為人們什麼也拿不走她的。她的財富,她巨大的財富是不可強暴徵取的。只有就著她的乳房才能吮吸到她的乳汁,只有她在母性的親情和衝動中將乳房給你,你才能吮吸到她的乳汁……我清楚地知道這取決於我們……但也取決於她。她應該願意理解我們的乾渴,並且願意為我們解渴……她應該同意與我們結合起來。」
他挺了挺身子,背依然對著我們,手指始終扣在石樑上。
他稍稍抬高些聲音,說:「而我,我必須在這兒長久地生活下去。在一幢與此相同的房子裡,在一座與此相似的村莊裡,作為它的兒子……我必須……」
他沉默了。他朝我們轉過身來。他的嘴角上掛著微笑,但他望著我侄女的眼睛卻沒有笑意。
他說:「障礙一定要克服,有了真誠,障礙總是能克服的。」
「我謹祝你們晚安。」

一百多個冬夜所說的話我今天是不可能全部回憶起來的。但它們的主題大同小異。那是他逐漸認識法國的綿長的狂想曲:在了解法國之前,他對她的遙遙的愛和自從他有幸生活在法國以來所體驗到的與日俱增的愛。而,說實在的,我讚賞他。是的,但願他不要氣餒。還願他永遠也不要試圖用過火的語言來動搖這種不可改變的沉默……相反,有的時候,當他讓這種沉默瀰漫到整個房間,使它像一種沉重的不適於呼吸的氣體一般直到每個角落深處部呈現出飽和狀態的時候,在我們三個人中,他顯得是最泰然自若的—個。那時,他帶著從第一天起便是他的,那種既笑容可掬,又正兒八經的讚賞的表情望著我的侄女。而我則感覺到我侄女的心靈在她自己修築起的監獄禁閉中激動不安,我從許多徵兆上看出了這一點,其最微小的表現是手指輕輕的顫動。而最後,當凡爾奈·封·艾勃雷奈克用他嗡嗡聲的滲入,悄悄地、沒有強烈對比地驅散這種沉默的時候,他彷彿使我也得以比較自由地呼吸。
他常常談到他自己:
「我在森林中的家園,我在那兒出生,我到另一頭的鄉村學校去唸書,直至我去慕尼黑參加考試前,我從沒有離開過那所學校,後來我為了學習音樂到了薩爾茨堡。從那以後,我一直在那兒生活。我不喜歡大城市。我到過倫敦、維也納、羅馬、華沙,當然還有德國的城市。我就是不喜歡在那兒生活。只是,我很喜歡布拉格,沒有哪座城市能像它那樣地多愁善感。還有紐倫堡。對一個德國人來說,這是座使他心曠神怡的城市,因為他在那裡能找到他心馳神往的幽靈,在組成高貴而古老的德國的那些人的每一塊碑石上找到他的緬懷。在查爾特勒的大教堂前,我相信,法國人一定也會產生同樣的感受。他們—定也會感到祖先緊靠著自己的存在,感到祖先英靈的恩澤,他們信念的偉大和他們的親慈之情。命運已把我引向了查爾特勒。啊!當它顯現在成熟的麥浪上,遠遠地望去晶瑩碧藍,像是非物質的,這真是非常激動人心的啊!我想像著從前那些步行、騎馬或者坐著四輪馬車而來的人們的心情……我與他們的心情是一樣的,我愛那些人,我多麼願意成為他們的兄弟啊!
「聽到說某人是坐在一輛大裝甲汽車裡走向查爾特勒的人,心裡一定會感到受不了的……然而這卻是事實。多少情感在一個德國人的心靈中一齊波動,即使是最優秀的德國人!而他又多麼希望有人能撫平他心中的不安……」他重又一笑,一種十分輕淺的微笑,它逐漸使整個臉龐容光煥發,接著:
「在我們那兒鄰近的一座城堡里有一位姑娘……她十分美麗,十分溫柔。我父親一直因為我可能娶她而很高興。在他去世時,我們已經訂婚,大家讓我們兩個單獨出去作久久的散步。」
他等了一等,以便讓我侄女把她剛扯斷的線重新穿上後再繼續說下去。她十分用心地穿著線,但針眼兒太小,因而很不容易。她終於穿上線了。
他接著說:「有一天,我們在森林裡。野兔、松鼠在我們面前撒腿飛跑。百花盛開,有黃水仙、野風信子、孤挺花……姑娘歡樂地叫喊著。她說:『凡爾奈,我真幸福。我愛啊,哦!我愛上帝的這些禮物!』我也很幸福。我們躺在野蕨叢中的青苔上。我們不說話。我們望著我們頭上搖晃的冷杉樹樹梢,小鳥兒在枝椏間飛來飛去。姑娘輕輕發出一聲喊:『哎呀!它叮了我的下巴!該死的小蟲,惡劣的蚊子!』接著我看到她猛地一揮手。『凡爾奈,我抓到了一個!哦!您瞧,我來懲辦它,我呀……拔掉……它的爪子……一個……又一個……』而她也在這麼做……」
他繼續說:幸虧,追求她的人很多。我並不感到內疚。但從此,我對德國姑娘便永遠地畏而遠之了。」
他沉吟著望了望他的兩隻手掌心,說:
「我們那裡的政治家們也是這樣的。這就是我為什麼始終不願和他們走到一起去的原因,儘管我的同學們給我寫信說:『來跟我們相聚吧。』不,我情願老是待在我的家裡。這樣對爭取音樂上的成就沒有好處,那也只好算了,同心靈的寧謐相比之下,成就算不了什麼。說真的,我還是很清楚我那些朋友和我們的元首,他們的思想是最偉大、最崇高的。但我也知道他們會一個個地拔去蚊子的爪子。當德國人十分孤單的時候,他們總這樣做,因為這樣做能振奮他們的精神。而這些同屬於一個黨的人們,當他們成了主宰的時候,還有誰能比他們更『孤單』呢?
「幸好他們現在已不再是孤單的了,因為他們在法國。法國將治癒他們。我還要告訴你們,他們對此很清楚。他們知道法國將教會他們成為真正偉大和純粹的人。」
他朝門口走去,用抑制得彷彿是自言自語的聲音說:
「可是為此得有愛。」
他讓門保持開著一會兒,從肩上轉過臉來,望著埋頭在活計上的我的侄女的頸背,望著她柔弱蒼白的,長著深棕紅色螺旋形捲髮的頸背。他用平靜果斷的口吻補充說:
「一種彼此間的愛。」
接著他轉過臉去,就在他用匆匆的聲音說著每日如此的那幾個字時,門關上了:
「我謹祝你們晚安。」

春日長晝開始了。現在軍官在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中走下樓來。他總是穿著他的灰色法蘭絨長褲,但上身穿一件亞麻布襯衣,外套一件較薄的棕色緊身毛衣。有—天晚上,他手中拿一本用食指隔著的書下樓來。他的臉因這種克制的淺笑神采奕奕,預兆著他期待別人也能同樂的淺笑。他說:
「我給你們把這本書帶下來了。這是《麥克白》④中的一段。天哪!多麼偉大!」
他打開書:
「這是在結尾。麥克白的權勢連同那些終於弄清楚了他的險惡野心有多大的人們對他的繫戀很快地從他手中流失。捍衛蘇格蘭的榮譽的世胄爵爺們期待著他迫在眉睫的潰滅。其中之一描繪這種崩潰的悲劇性徵兆……」
說著,他用悲愴而沉重的聲調緩緩地念道:
「安古斯:他現在感覺到沾在自己雙手上的秘而不宣的罪孽。起來反抗的正直的人們每時每刻都在譴責他的背信棄義。在他麾下的人們受著恐懼的驅使而不再是順從愛的召喚。從今以後,他看到他的封號懸掛在他周圍,飄蕩著,宛如巨人的長袍穿在盜竊它的侏儒身上。」
他抬起頭來,笑了。我心下愕然,思忖著我倆想到的暴君是不是同一個。然而他說:
「難道這不正是使你們的海軍司令夜不貼席的問題嗎?我可憐這個人,真的,儘管他引起我,也引起你們對他的鄙視。在他麾下的人們受著恐懼的驅使而不再是順從愛的召喚。一個不再有他手下人的愛戴的首領實在是一個可憐的傀儡。只是……只是……我們能否希望還有其它內容?要不是一個如此黯淡無光的野心家,還有誰會願意擔當這個角色?而這又是必不可少的。是的,必須有那麼個人願意出賣他的祖國,因為今天,——今天和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法國都不可能自覺自願地投入我們張開的懷抱里而不覺得喪失了自己的尊嚴的。所以,處於最美滿的聯姻的起點上的往往是個最最利慾薰心的拉皮條女人。這種拉皮條女人並不因此而更可敬些,而聯姻也並不因此便不美滿了。」
他啪一聲闔上書,把它塞進上裝口袋,機械地用手掌在口袋上拍兩下。接著,他長長的臉上洋溢著快樂的表情,他說:
「我應該通知我的房東們,我要出去兩星期。我很高興是到巴黎去。現在輪到我休息了,我將是第一次去巴黎度假。對我說來,這是一個重大的日子,在我全心全意期待著的另一個更重大的日子到來之前,這是最重大的日子了。那個日子,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等上它幾年。我這個人是很有耐心的。」
「我打算在巴黎會會我的朋友,他們中有很多人出席了我們同你們的政治家們為籌備我們兩國人民的最美好的結合而進行的談判。這樣我便有點兒可以算是這場婚事的見證人了……我要告訴你們我為法國高興,像這種方式給她造成的創傷很快便癒合,但我更為德國和我本人感到高興啊!德國將把法國的偉大還給法國,還有她的自由,永遠也沒人能像德國這樣從他所做的好事中獲得那麼多的好處!」
「我謹祝你們晚安。」

奧賽羅:
讓我們熄掉這燈火,以便然後熄滅她生命之光。

他回來的時候我們沒看到他。
我們知道他在那兒,因為,在一幢房子裡住有一位房客,即使他一直不露面,總還是會在許多跡象上有所顯示的。然而,在許多天裡,比—個星期還多得多的時間裡,我們沒有見到他。
坦白地說吧,這種缺席使我的心靈得不到安寧。我在想他,我不知道自己感受到的惋惜和不安能到什麼程度。我的侄女和我,我們並不談及他。然而,晚上有時,當我們聽到樓上響起沉悶的、一輕一重的腳步聲時,從她驟然加於活計上的執著的專心致志,從刻在她臉上的顯示出既固執又小心的那幾條輕輕的曲線上,我清楚地感覺到像我這樣的念頭她同樣不能倖免。
有一天,我因為要作個車輛使用申報不得不到指揮部去跑一趟。就在我填寫別人遞給我的申報表時,凡爾奈·封·艾勃雷奈克從他的辦公室走出來。開始,他沒看到我。牆上掛著一面大鏡子,他就坐在鏡子前的一張小桌邊,在同中士講話。我留在那裡,儘管我已無事要做,我聽著他低沉悅耳的聲音抑揚頓挫,不知道為什麼我奇怪地感到激動,期待著不知道什麼結局。我從鏡子裡看著他的臉,我覺得它蒼白消瘦。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我的目光上,我們相對望了兩秒鐘,驀地他用腳跟一轉身,同我打了個照面。他微微張了張嘴巴,慢慢地略微抬了抬手,幾乎立即就讓這隻手垂落下來。他顯得悲愴地遲疑不絕,難以覺察地搖了搖頭,彷彿他在對他自己說:不。然而眼睛卻一直盯著我。接著,他匆匆躬了躬身,讓他的目光滑落到地上,一跛一跛地回到他的辦公室裡,關上了房門。
有關這次見面的情況,我絲毫沒對我侄女說起。然而,女人有貓一樣的預見力。整個夜晚,她不斷地從她的活計上抬起眼來瞅著我,指望從我一邊專心抽著菸鬥,一邊竭力保持不動聲色的臉上辨出些什麼東西來。最後,她好像累了似地垂下雙手,她疊起布片,請求我允許她這麼早便去安寢。她用兩隻指頭慢慢抹過前額,彷彿要驅散疼痛。她吻了吻我,在她美麗的灰色眼睛中,我彷彿看到一種責備,一種相當濃重的憂傷。她走後,我感到心中激起一種荒謬的憤怒,為自己的荒謬和有一個荒謬的侄女而感到憤怒。這樣地痴痴騃騃究竟是為什麼?可我回答不了自己的問題。如果說可以把這稱作痴騃的話,它倒像是根深蒂固的。
那是在三天以後,我們剛剛喝完咖啡便聽到那熟悉的、不規則的腳步聲,這一回是無可爭議地在朝這兒走來。我猝然想起半年前聽到這種腳步聲的第一個冬夜。我想道:「今天,天也在下雨。」雨從早晨起便冷酷無情地下個不停。淅淅瀝瀝的執拗的雨淹沒了周圍的一切,甚至使屋內都充斥著潮濕的寒氣。我的侄女肩上披一方綢巾,方巾上讓·柯克托畫的十隻令人發毛的手相互無精打采地指點著。而我則在菸鬥上暖著手指頭。這天氣,已經是七月份了!
腳步聲穿過前廳,開始使樓梯嘰嘎嘰嘎直響。那個人緩緩地下樓來,腳步聲還在不斷地放慢。但並不像某個猶豫中的人:彷彿正在領受使人筋疲力竭的意志力考驗的人。我侄女抬起了頭,她望著我,在整個的這段時間裡,她把一種鴟鴞般無情而清澈的目光盯在我的身上。當最後一個踏步嘰嘎過後,緊接著是久久的沉寂時,我侄女的目光飛走了,我看到她眼皮變沉重了,腦袋耷拉下來,整個的身子乏力地完全歪倒在安樂椅靠背上。
我相信這番沉寂並沒有超過幾秒鐘。可這幾秒鐘卻是冗長的。我似乎看到那人在門外舉起食指準備敲門,他延宕著,延宕著只要一敲門便將確定他終身的時刻的到來……終於他敲了敲門。那不是遲疑的輕輕的敲,也不是克服膽怯後的唐突的敲,而是三下緩慢有力的敲門聲,下了絕不反悔決心後的堅定而平靜的敲門聲。我原以為會看到房門像從前一樣立即打開。可是它依然關著,這時我心中抑制不住湧起—陣衝動,疑慮中攙雜著對與願望相違背的事的忐忑不安,而流逝中的每秒鐘對我都像導致了白內障的急劇發展,只有使之越發模糊,更不知何去何從。要不要答應一聲?為什麼要作出這樣的變化?為什麼他今晚等待著我們打破沉默?而對有助於這種沉默的堅韌不拔,他曾用他以往的態度表示出何等的讚賞啊。而今晚,——今晚,——尊嚴又要求我們作出怎樣的反應?
我望了望侄女,希圖從她眼睛裡得到一種鼓勵或者一個暗示。但我只看到了她的側影。她望著門上的執手。她用已曾使我感到震撼的那種鴟鴞般無情的目光凝視著門上的執手,臉色十分蒼白。我看到緊擦著那排潔白如玉的細牙的上唇翹起在痛苦的痙攣中。面對這驀然揭示的內心悲劇,遠遠超出我猶豫不絕的輕微痛苦的內心悲劇,我最後的力量也喪失殆盡。此時,又有兩聲敲響了——僅僅是兩聲,急促而微弱的兩聲。我侄女說:「他要走了……」她的聲音那麼低,顯得完完全全地絕望了,使我不再猶疑,我用清楚的聲音說道:「請進,先生。」
為什麼我要加上「先生」的稱呼?為什麼我要突出我邀請的是人而不是敵軍官?或者相反,用以表示我知道敲門的是誰,表示我正是對他在說話呢?我不知道。管它的。實實在在的是我說了:請進,先生。而他進來了。
我想像他會穿著便衣出現,而他卻穿著軍服。我真想說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地全副戎裝,如果我們能像我明確地感覺到的那樣來理解的話,他穿上這套軍服一心在於強制我們接受這副模樣。他把房門一直推到緊靠牆壁,筆直地站在門口,站得那麼筆挺僵硬,使我簡直懷疑站在我面前的是不是原來的那個人,而且我第一次留意到他同演員路易·茹凡何其相似乃爾。他像這般筆挺僵硬、一聲不吭地站了幾秒鐘,雙腳稍稍分開,手臂貼著身子毫無表情地垂下,而臉上那麼冷冰冰的,那麼無懈可擊地沒有表情,彷彿那上面掛不住一絲一毫的喜怒哀樂。
然而我,深深地埋在安樂椅里,我的臉正對著他的左手,我凝望著這隻手,這隻於攫住了我的目光,由於它呈現在我眼前的動人景像,使我的目光像被拴住了似地停留在它上頭,它悲愴地否認了那個人的全部姿態……
那天,我懂得了對於會觀察的人來說,手和臉一樣能夠反映出人的情感,和臉一樣善於或更善於反映出人的內心世界,因為它更善於逃避意志的制馭。即是這隻手上的指頭,張開又彎曲,併攏又勾起,致力於最緊張的手勢,而此時的臉和整個身子卻依然拘泥刻板、紋絲不動。
接著,那雙眼睛彷彿復活了,它們盯了我一會兒,我覺得窺伺著我的是一隻鷹隼,繃得緊緊的眼皮間一雙睜得大大的眼睛熠熠放光,那是失眠者的眼皮,雖說繃著,卻又起皺紋。然後,它們停落在我侄女身上,再也不離開她了。
手終於停了下來,五隻手指緊緊攢著,口張了(兩片嘴唇分開時發出一聲「啪……」,好似拔出一隻空瓶的瓶塞),軍官說話,他的聲音比任何時候都更低沉。
「我得嚴肅地跟你們談談。」
我的侄女面對著他,但她低垂著腦袋。她把線團上的毛線往手指上繞,線團在地毯上滾動,越來越小。這種毫無意義的事無疑是她集中不起來的注意力唯一尚能完成的工作,它還能為她遮羞。
軍官接下去說。他所作的努力是那麼顯而易見,彷彿這是以他的生命為代價的。
「這半年我所說的一切,這個房間的四堵牆壁所聽到的一切……」他像哮喘患者那樣使勁吸一口氣,讓胸脯保持一會兒脹鼓鼓的……「必須……」他呼吸了一下:「必須把它忘掉。」
姑娘讓她的雙手慢慢地放下在她裙子的凹陷里,在那兒,這雙手無力地斜放著,宛如在沙灘上擱淺的兩條小船。她緩緩抬起頭來,而此時,她第—次——第一次——讓自己淺色眼睛的目光迎向軍官。
他說(我幾乎聽不見):「Oh welch ein Licht⑤!」聲音輕得連一聲低語都算不上。而確實就像他的眼睛抵禦不住這種光芒似的,他把它們藏在手腕後面。兩秒鐘。然後,他讓自己的手重又垂落下來,但他也垂下了眼皮,而從此便輪到他把眼睛一直盯在地上了……
他的嘴唇發出「啪……」一聲,於是他說話,他的聲音低沉,低沉,低沉。
「我見到了那些勝利的人們。」
然後,幾秒鐘後,他以更加低沉的聲音說:
「我跟他們說了。」而終於他用一種緩慢沉痛的聲調喃喃地說:
「他們嘲笑了我。」
他在我身上抬起眼睛,難以覺察地、嚴肅地點三下頭,眼睛闔上了,接著:
「他們說:『您還不明白我們這是在愚弄他們?』他們是這麼說的。完全如實。Wir prellen sie⑥。他們說:『您總不至於以為我們會愚蠢地讓法國在我們的邊界上重整旗鼓吧?不至於吧?』他們笑得很響很響。他們盯著我的臉,興高采烈地拍著我的背說:『我們不是音樂家!』」
他的嗓音,在說到最後的那幾個字的時候,隱隱約約地顯示出一種蔑視,我不知道這種蔑視反映出他自己對那些人的感情,還是那些人的話裡原有的口氣。
「那時,我熱情飛揚地說了很久。他們便發著『嗤嗤』聲。他們說:『政治不是詩人的夢幻。您以為我們為什麼進行這場戰爭?為了他們那個老帥嗎?』他們又笑了:『我們既不是瘋子,也不是笨伯。我們既然有摧毀法國的機緣,法國便將遭到摧毀。不僅僅是它的力量,還有它的靈魂。首先是它的靈魂。它的靈魂是最大的危險。這是我們現階段的工作。別搞錯了,老兄!我們將用我們的微笑和婉轉的手法使它腐爛。我們將要把它變成一條俯首貼耳的狗。』」
他默然了,彷彿氣都喘不過來。他那麼使勁地咬緊牙關,我看到顴頰突起,看到太陽穴下一條像蟲一般粗短彎曲的血管在搏動。他整個臉面上的皮膚突然抽搐,很像是一種地下的震顫,好像一陣微風吹皺的湖面,好像煮沸的牛奶,剛一冒泡便在表面結起的那層奶皮。他兩眼死死地盯著我侄女圓睜的淺色眼睛,他用低沉平淡、緊張而氣悶的口吻,沉重地、緩慢地說:
「沒有希望啊。」接著以更壓抑、更低沉的聲音,更緩慢的口氣,好像是為了用這種難以忍受的看法來折磨自己:「沒有希望,沒有希望啊。」而突然,他出乎意料地用高昂有力的嗓音,清脆響亮得令我吃驚的聲音,好像—聲怒吼:「沒有希望啊!」
然後,沉默。
我彷彿聽到他在笑。他的前額,苦惱的前額擰得像一股纜繩。他的嘴唇在哆嗦,既灼熱又蒼白的病人的嘴唇。
「他們有點兒氣惱地責備我說:『您瞧您瞧!您清楚自己愛她愛到了何等程度!這便是巨大的禍害!但是,我們將治癒歐洲的這種瘟疫!我們要清除它身上的這種毒素!』他們一一給我作了解釋,啊!他們把什麼都告訴我了。他們恭維你們的作家,可與此同時,他們在比利時、荷蘭,在我們的軍隊佔領下的所有的地方已經設置障礙。任何法文書籍一律不得通過,除了科技刊物,折光學教程或滲碳程式彙編集……而一般的文化著作一本也沒有。一點也沒有!」
他的目光從我頭上越過,像一隻迷路的夜鳥撲飛著,撞在房間裡的各個角落上。最後,在那幾架放著拉辛、龍沙、盧梭的作品的最陰暗的書架上找到了藏身之處。他的目光棲止在那裡,而他的聲音卻以怨訴般的強力接下去說:
「一點沒有,—點沒有,誰也沒有!」而就像我們還沒有聽懂,還沒有估量到其威脅之大:「連你們的現代作家也沒有!連你們的貝璣們、普魯斯特們、柏格森們⑦的作品都沒有!其他什麼人都有!所有那些人!所有的人!所有的人!所有的人!」
他的目光又一次緩緩掃過在昏暗中閃爍著的那些書脊,好像是要作一次訣別的撫摸。
他喊道:「他們要把這火焰完全撲滅!這種光芒再不會照耀歐洲!」
他深沉莊嚴的聲音震撼到我心靈的深處,出乎意料和扣人心弦的吶喊,其最後一個音節悠長的拖腔、宛如戰慄的呻吟:
「再不啊!」
又一次陷入沉默,又一次,然而這一次,它何等地愈加黑暗和緊張啊!在從前的那些沉默中,的確,我已清楚地覺察到那些隱蔽的感情,互相否定和爭鬥著的願望和思想的海底生命的躦動,彷彿平靜的水面下難分難解的海洋生物。然而,在這一次的沉默中,啊!除了可怕的抑鬱什麼也沒有……
那聲音終於打破了這種沉默。它柔和而不幸。
「我有一個朋友。我們親如兄弟。我們曾經結伴學習。我們在斯圖加特同住一個房間。我們在紐倫堡—起度過了三個月。我們做什麼事情都缺一不可:我在他面前演奏我的樂曲,他給我朗讀他的詩作。他好動感情,富於幻想。可是他離開了我。他到慕尼黑去給新夥伴們讀他的詩了。一再來信催我和他們去相聚的正是他。我在巴黎看到的也便是他和他那些朋友。我看到他們使他變成怎麼樣了啊!」
他慢慢晃動腦袋,彷彿他不得不對某種哀求作出了痛苦的拒絕。
「他是最瘋狂的一個!他喜怒笑罵,一會兒兩眼冒火瞪看我,吼道:『這是一種毒液!一定要把蟲豸的毒液擠空!』一會兒,他用食指尖輕輕戳著我的腹部說:『他們現在害怕極了,哈哈!他們在為他們的口袋和肚子——他們的工業和商業很擔著心呢!他們一個心眼兒想著這個!還有很少數的一些人,我們吹捧他們,使他們麻痹大意,哈哈!……那將是很容易做到的啊!』他笑著,他的臉變得紅通通的:『我們用一盤小扁豆換取他們的靈魂!』」
凡爾奈吸了口氣:
「我說了:『你們掂量過你們所做的事情嗎?你們掂量過沒有?』他說:『您指望用這話來嚇唬我們嗎?我們的頭腦清醒,是嚇唬不了的!』我說:『這麼說,您是鐵了心了?——絕不更改的了?』他說:『這是個你死我活的問題。如果為了征服,並不是為了統治,那麼軍力便足夠了。我們很清楚,為了統治,一支軍隊是起不到什麼作用的。』我喊道:『可這是以精神為代價的呢!不能以這個為代價!』他說:『精神永遠不死,它見到了別的精神。它從它的灰燼中涅槃。我們應該為千年大計奠定基礎,所以,首先必須摧毀。』我望著他。我望著他清澈的眼睛深處。他是虔誠的,是的。但正因為如此,也是最可怕的。」
他把兩眼瞪得大大的,好像望著可憎的兇殺場面。
就像怕我們不相信他似的,他嚷嚷道:「他們怎麼說就一定會怎麼去乾的!他們會有條有理、堅持不懈地去乾的!我了解這些瘋魔了的狂人!」
他像一條耳朵感到不舒服的狗搖了搖頭,從緊咬的牙齒縫間發出一聲低語,一聲「啊」,彷彿被情人背棄發出的憤懣的呻吟。
他沒有動彈,一直筆挺僵硬地、一動不動地站在門洞口,兩隻手臂往下垂,好像它們提著一雙鉛鑄的手掌。他臉色蒼白,不是白得像蠟,而是白得有些像破敗不堪的粉牆上的灰泥,灰色,加上斑斑駁駁比較白的牆硝。
我看到他慢慢欠了欠身子。他舉起一隻手。他把這隻手掌心朝下,手指微微曲起,向我的侄女,向我伸出。他把手臂一下繃直,稍稍搖動,此時他的臉也在繃緊,帶點兒兇殘剛毅的表情。他的嘴唇半開半合,我還以為他馬上要給我們作出不知道什麼勸告。我這麼以為,是的,我以為他要鼓勵我們反抗呢。然而,一個字也沒越出他的嘴唇。他的嘴巴閉上了,他的眼睛也又一次闔上。他挺直身子。他的手順著身體抬起,抬到面部作了個令人費解的怪動作,好像爪哇的宗教舞蹈的某些姿勢。接著他握著自己的太陽穴和前額,用兩隻細長的小指緊按著他的眼皮。
「他們對我說:『這是我們的權利和我們的義務。』我們的義務!這麼輕而易舉地便找到他義務的道路的人是有福了!」
他的手放了下來。
「在十字路口,人家對你說:『走這條路吧。』」他搖搖頭:「而那條路,我們發現它並不通往在不同高度上的光輝頂峰,我們發現它通向陰森可怖的深谷,進入散發著霉臭味的淒涼黑暗的森林之中!……上帝啊!請告訴我,我的義務在哪裡吧!」
他說,——他幾乎是在喊:
「這是戰鬥,是俗權對教權的大戰啊!」
他悲慼地凝望著窗欞上頭木雕的天使,心醉神迷、笑容可掬,因天庭的安謐而神采奕奕的天使。
突然他的神情彷彿鬆弛下來。身體失去了它的僵直。他的臉稍稍俯向地面。然後他抬起頭來。
他不加做作地說:「我行使了我的權利。我請求重返某個戰鬥師。他們終於給了我這個恩典,明天我將奉命啟程。」
他更明確地說:
「奔赴地獄。」
就在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彷彿看到他唇邊隱隱地掠過一絲笑意。他的手舉起,指向東方,指著那廣袤的平原,那裡,未來的小麥將獲得屍體的滋養。
我想道:「他就這樣屈服了。這就是他們所能做到的一切。他們全都逆來順受。連這個人也不例外。」
我侄女的臉色真叫我難受。它蒼白得沒一點血色。兩片嘴唇像乳白色玻璃瓷花瓶的邊兒似地張開著,它們勾勒出希臘雕刻面模上的那種淒切的撇嘴。我還看到,在她前額和頭髮交界的地方,汗珠不是滲透出來,而是噴湧,是的,是噴湧出來。
我不知道凡爾奈·封·艾勃雷奈克是否也看到了。他的眸子,姑娘的眸子,像繫在岸邊環上的水流中的小舟那麼繫住,彷彿被一條拉得那麼緊、繃得那麼直的繩子拴著,使人不敢在他們的目光之間越過一寸。艾勃雷奈克一隻手已抓住了房門把手。他用另一隻手扶在門框上。他慢慢地拉上門,目光卻不移動一絲。他的聲音奇怪地毫無表情,他說:
「我謹祝你們晚安。」
我以為他就要關上門走了。可是,不。他望著我侄女。他望著她。他說,——他喃喃地說:
「再見。」
他沒有移動。他完全一動不動地呆著,而在他靜止的、緊張的臉上,那雙眼睛更加靜止和緊張,它們凝視著我侄女的睜得太大、顏色太淺的眼睛。就這樣持續、持續、持續了多久?一直持續到姑娘終於啟動了嘴唇。凡爾奈的雙眸炯炯放光。
我聽到了:
「再見。」
必須屏氣寧息才能聽到這個詞,但我終於聽到了。封·艾勃雷奈克也聽到了,他挺了挺胸,而他的臉,他整個身子就像使人得到休息的浴後那樣,彷彿變柔軟了。
他還莞爾而笑,以致他留在我心中的最後的形像是帶著微笑的。門關上了,他的腳步聲消失在房子的深處。

翌日,我下樓喝我的早點牛奶時,他已經走了。我侄女像往常一樣準備好了早餐。她默默地伺候我用餐。我們默默地喝著。屋外,一個蒼白的太陽透過霧靄閃爍著淡淡的光芒。我彷彿覺得天氣很冷很冷。

(1941年10月作)

①阿里斯蒂德·勃里昂(1862~1932),法國政治家,一戰後主張法德和好。
②魏瑪現是德國圖林根省會,1919年在此擬訂德意志共和國憲法。
③以上均為法國著名作家、文學家、思想家、哲學家,前一部份按姓氏第一個字母的順序排列。
④莎士比亞劇作。麥克白是11世紀蘇格蘭國王。
⑤德語:多麼明亮啊!
⑥德語:我們是在愚弄他們。
⑦20世紀初法國作家、小說家、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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