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預報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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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篇，音樂漸悄，片名隱沒，一片靜默的冰海。

鏡頭前面，一個人陰濕的臉緩緩抬起來，對著面前的鏡子喃喃自語……I feel refreshed……he also refreshed……everyone refreshed……

Spirit，美國中年男人，天氣預報員。原名不詳，為了改變枯燥的天氣預報節目，他被前電視台總監冠以現在這個名字，以期給人活力無限的印象。

每天站在一塊空無一物的綠屏前，面對著虛擬的全球氣象圖手舞足蹈，代替上帝預告人間萬象，他姿態一流。

在任何人眼裡，他都風度翩翩；在不同人看來，又發生各異的反應。

老闆說我們就需要你這樣有活力的預報員給你年薪加到24萬。

老爸說小子你看你賤颼颼的樣子什麼時候才能長進像我這樣24歲得國家獎金33歲得普利茲獎。

老婆說你總是裝出一副無懈可擊的樣子什麼時候才能關心一下家裡讓你去買香腸你跑去看別個女人渾圓的屁股。

兒子說你答應了給我買一個尼康的照相機什麼時候兌現在不給我我就跟一個居心叵測的男人要了。

女兒說連你都嫌我胖連你都嫌我胖連你都嫌我胖連你都嫌我胖你以為你風度翩翩了不起麼帶我去射箭滑冰知不知道體重超過一百五十磅的胖子摔得四仰八叉會有多難看。

公眾說看你小子就不順眼打扮得人五人六的哄誰呢哥們兒見你一次就扔你一次你信不信。

信不信都好。倒霉的天氣預報員，星期一被人扔薯條星期二被人扔可樂星期三被人扔漢堡星期四被人扔可可醬星期五被人扔豆餅……但他是誰啊他是風度翩翩的電視台預報員他每天在虛無的綠屏前面對著虛擬的公眾跳著屬於自己的舞蹈，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夠理由頹喪，抹乾淨領帶襯衫西裝風衣厚昵外套……他又精力充沛地出現在觀眾面前，好像他的名字，Spirit。

掙扎不是沒有，但找不到理由宣洩，甚至無法公開，不是因為矛盾重大到無法調和，恰恰相反，也許在別人眼裡這些矛盾太微不足道了，連自己都覺得申訴的理由不夠充分。譬如，你怎麼對一群非洲饑民抱怨今天下午的茶太淡吐司太硬果醬不新鮮？

但矛盾始終是矛盾，40多歲的老婆分居了，16歲150磅重的女兒開始學抽菸，兒子眼看要誤入圈套，偉大的作家老爸得了淋巴結瘤不久於世，自己走在路上分分鐘被熱情過漲的觀眾砸……他試圖去彌補一切，教女兒學射箭，鼓勵兒子繼續part-time，竭力挽救跟老婆的感情（雖然把一隻討好的雪球扔到了她的眼鏡片上），出席老爸的虛擬葬禮……他試圖讓生活中的一切refresh起來，但恐怕照這樣的發展趨勢在一切還沒有refresh之前他自己就先frozen了。

他問同事，這一股風是怎麼回事，我們是不是該調查清楚？

同事回答，我們只不過是天氣預報員，每天給觀眾一個不同的預告就行了，什麼風？哦，就是每年必到的加拿大季風吧……

冬季到了，大西洋城的冰雪渣飛撲上他的臉，另他原本就衰的陰濕長臉益發落魄。

終於，在被一隻麥當勞新出爐的蘋果派砸中以後，他爆發了。

他獨自去海邊練箭，每射出一支都會有進步，每射中一次靶心都能讓他高興，這樣純技術性的機械運動令他找回做一個正常人的約定俗成。

當他練到幾乎百發百中，他折回家去，企圖射殺老婆的新男友，但最終只是默默帶著小女兒離開，自己教她射箭，她從此不用在人前摔得四仰八叉。他帶兒子去快餐店，保證尼康相機的承諾永不過期。他找到分居前妻再繼前緣。他參加了他父親真正的葬禮。他被「你好美國」電視台高薪聘請去做新的天氣預報員……一切冰封的開始慢慢解凍。

但預料身邊的事是比預料變幻莫測的天氣更困難的事。

平靜地送走了父親，挽回了子女的感情，職業峰迴賂轉，他的前妻卻還是不可避免地要同他離婚。

但幸好，這一次是平靜的。真的不用再為隱秘的痛苦掙扎，誰都不用了。前妻和她新婚的男友，帶著他們的一子一女，坐在電視機前看他神采飛揚地在人群中播報最新款式的天氣預報，他們以一個非同尋常的方式成全了大團圓結局。

我想起以前的電影，喜歡講小城大事。（啊法盲的村里來了個法官！窮鄉僻壤來了個豆腐西施！隔壁王二家的外來媳婦給浸了豬籠！）

後來的電影改為講大城小事。（啊《大城小事》真是難看死了！）

其實是逐漸由事向人靠攏，但始終，始終靠得不太攏。

偶爾，偶爾會有一兩部電影將人與人之間的糾纏直見性命地表現出來，都沒有壞人，但好人與好人之間在並非出自個人志願的情況下無法遏止地互相折磨——《小城之春》是一部（30年代的版本），《天氣預報員》也是一部。相對而言，前者在故事敘述的連貫性上又要勝過後者許多，所以，我們實在沒有理由妄自菲薄啊啊啊！

最後說一句，費穆，你是我偶像。你那平靜的大團圓結局，是我終生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