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時刻刻

按慣常口味和邏輯推理，【時時刻刻】都不該是我喜歡的型。以我無產階級的生活常態，越級上掛中產階級的審慎魅力，怎麼墊腳都是交集為空。再者，我的意識中至今沒有湧現過達洛威夫人式的暗流。

但是——當然有「但是」，不然就沒下文了——兩個小時之中，我沒有憋悶和難熬的感覺，相反，甚至驚喜地找回了失落很久的從前看電影的舒展。

片中三個沉鬱的女人，其生活其實是有暖色的，她們分別有可以依賴的感情：沃爾夫的倫納德和凡妮莎，摩爾的丈夫和兒子，斯特里普的戀人和女兒。但她們自身卻出現了意識空白：她們所擁有的雙保險的感情支援，和她們所需要證明的存在價值，出現了斷層和脫節。三個時代的落差隱沒在三個女人共同的情緒失衡中。

沃爾夫作為英國最著名的沙龍——布魯姆斯伯里——的核心人物，是天才型的強勢主宰者。然而，正是她天才型的思維，放任了她的情緒和神經，以致二者在生理上失控。倫納德試圖挽救，可她卻在獲得救贖的最後一刻，放棄了掙扎。從毛尖所記述的布魯姆斯伯里情事來看，沃爾夫是個慾望很強烈的人。所以，我想，她的放棄比堅持更需要勇氣！輕生，原本是我不齒的，可當「我」的一切印跡都變得陌生了，身邊人不斷用禁令來保護「我」，而「我」用意識書寫成的文字只能是「我」一個人的枕邊書，「我」的驕傲怎麼受得了？

「上帝總是把我們最好的奪走，以提醒我們得到的太多。」

當死亡如水般漫過床時，摩爾突然發現她無法做到……那塊蛋糕象徵的倫理和幸福，是一種「正常」的強壓，甚至連幼子都洞穿了她的無力。生活越是無可挑剔，自己越是顯得格格不入、無所適從。比起身患疾病而喪失選擇權的鄰居，摩爾似乎太不識趣。然而，即使已經身為人母，她也逃避不了自己真實的慾望。可以選擇的時候，她抓住了，無所謂旁人的理解或是自己的後悔。

那是個非常可愛的早晨，可是理察卻尖刻地捅破了她的偽裝。過去的再也回不去了，哪怕今天再熱鬧，熱鬧也只是他們的。當一個代表過去的符號人物提前帶來逝去的訊息，斯特里普終於失控了。她被否定的前半生，由理察的高空墜落畫上句點。摩爾的到來，實現了兩個時代的銜接，同時，她也提供了人生的另一種走向。死亡，給生著的人，是一種啟示。誠然，下一次面對死亡，這種啟示又會變得微不足道……

薩特早就警告過：我們選擇的，該自己負責。人生時時刻刻都是這樣！

看來我也在牽強附會意識流了？其實，我只是把個人的情緒填上去，意外得到了感覺上的共鳴。那三人看似恍惚、無力、抓狂甚至神經質，這卻是具有普遍意義的。物質富足最容易造成精神空虛。我又越級了——因為實則，我尚未達到物質富足。然而，反向觀之，也正是我的不富足導致我的不滿足和不知足，所以我才會也懈怠也無力，才會在【時時刻刻】中找到共鳴。人生不過兩個極端走向：積極與消極，而兩極之間卻有無限伸縮的可能。不想拿「自我安慰」或「說教」作結語辭，只想說，至少【時時刻刻】給我提供了一次意識漫步。

PS：片中三位主角的情緒拿捏得很到位很飽滿，哀而不傷；三者的氣韻也很有質感，不露修飾的痕跡，值得一品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