硃砂痣

    她看上去很相當柔弱，包裹在那條若隱若現的寬大舊連衣裙裡的是一副還未發育完全的單薄身體，纖細的四肢，胸前微隆的曲線……可即便還未長成，那張臉卻已經散發出濃烈迷人的青春的生氣，靈動明亮的眼眸，粉撲撲的臉頰，點睛之筆是那微微翹起的薔薇花般的嘴唇……配上那頂男士的西裝帽真是奇妙的組合。是的，她還不夠大，甚至還是個孩子，但她已經有足夠的吸引力。
    她的家庭並不快樂，雖然在這個殖民地國家，她有著天生高人一等的膚色，可她家很窮，母親靠教書艱難維持生計，更別說家裡那位吸毒偷竊任意欺壓她和弟弟的大哥使這個家氣氛恐怖壓抑……對於一個花季少女來說，這一切就像個牢籠，束縛得她透不過氣，她努力想掙脫它，可她的力量還太弱小，她能利用的只剩下自己，即便什麼都沒，她還有無敵的青春。她知道這是她僅有的卻也最有利的武器。所以第一次遇到這個富有的中國男人時，在車上當他把手試探性的向她靠近，觸碰她，及至最後甚至放肆的撫摸上她的大腿時，她不動聲色，有著不符合她年齡的沉著和冷靜。
    你甚至會覺得她是隱隱期待著會發生什麼的。而當這個契機如期而至時，她勇敢的迎向它，她像隻小鳥一樣跳到他的車前，在車窗上印下一個誘人的吻。於是接下來的一切就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所以即便畫面看著很美好，這一樁情事在最初其實只是交易。說白了無非是變相的賣淫。可她想得到的其實不止是金錢的解放，還有潛意識裡渴望的性的解放。從這點上說她並未失去而是得到。在這個懵懂渴望掙脫的年齡，這個男人的出現成了她的一個突破口，帶給她一個新奇的世界，她其實樂在其中。
    可她始終只把他當作一個金主，一個情人，絕非戀人。她堅信自己不愛他。她的家庭和國籍也不會允許她去愛他。即便自己是個貧窮的下等白人，而他是富有的中國貴族。在那個年代，她的膚色給了她天經地義的驕傲，即便她在他身下婉轉承歡，可精神上她始終帶著些許傲慢和不屑的俯視。
    所以他說她不能娶她的時候她滿不在乎的回答，正好我也不喜歡中國人，似乎這根本不在她考慮範圍內；他請他們全家吃飯喝酒跳舞的時候，她把他當空氣，無視他，放縱的和自己的哥哥緊貼著跳舞；即便他懇切的說自己和父親爭取過娶她時，她只是輕描淡寫的說你父親是對的；最後他重複地讓她說是為了錢才和他一起時，她脫口而出，那麼迅速輕巧，似乎沒有一絲猶疑。在這場情愛博弈中，從始至終她掌握著主動權。對自己對他對家人，她從未承認這是愛情。
    所以她一定沒有料到最後自己在歸國的船上某一個夜晚會大哭，從什麼時候開始不自覺的傾心和沉陷？是那一場場溫柔纏綿的情事？他對她和她的家人慷慨和體貼的照顧資助？是那個冷酷的回答後他傷心的轉過頭去落淚的神情？是他為了麻醉自己躺在地上吸鴉片時憔悴痛苦的臉？還是告別的岸邊黑色轎車裡那看不見的深沉的告別？……他甚至為了她去和自己的父親抗爭。其實他對她一直是溫柔而深情的，他愛她，想和她一輩子在一起。
    在15歲半別人還矇昧無知的年紀，這個女孩過早的開了竅，她釋放了自己對金錢的慾望，對性的慾望。可直到最後的那艘渡輪上，她的情關才終於開竅。
    可一切早已結束了。這註定只能成為若干年後已成老嫗的她回想起來的湄公河畔一段舊日時光，青春剪影。彼時一切的背景環境早已模糊濾去，只有這個中國情人永遠地留在她的心裡，成了一顆硃砂痣，縱使多年過去，再觸摸這片回憶時，仍然殷紅動人。
    所以年邁的杜拉斯反覆地描摹這段故事。
    而我覺得最感人的是，多年後在她凌亂的書房裡接到的那個電話，他說，這麼多年，他一直愛她，並且將永遠愛她。
    我很好奇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會是怎樣的表情。導演卻聰明的給了我們一個背影。一切已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