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與愛情

「你說這世界上究竟有沒有愛情？」
1994年秋天的一個下午，坐在我對面的師傅，某國企財務科科長在帳本上蓋上「本月結轉」的紅印章，突然把帳本用力的摔在桌子上，沒來由的冒出這樣一句話。

她是一個四十歲的女人，長著一副關中女人的大個子，白皙的面頰上架著那時流行的茶色眼鏡。

「當然有了，那還用說。」我那時二十歲，當然這麼回答。

她看著我，很憐憫的眼光，笑著搖搖頭，然後又回到了現實中，讓我繼續做報表。

她是個特別的女人，年輕的時候得過肺結核，所以有著憂鬱的神情和淡漠的態度，極少講話，單位里很多年輕人都希望得到她這個老會計的指導，但是只有我被她收下做徒弟，我想是因為那時自己的樣子是個書獃子的緣故不愛說話，所以不必擔心是非。她丈夫也是個大個子，只是臉很黑很疙瘩，她說她不愛他，當初她的肺病還沒有痊癒，只有他因為家裡困難，圖她爺爺是個高幹所以才和自己結婚。

當然，這是她的話，對我一個人講了。

我私下裡很想說一句--你不愛他，為什麼現在才發現，早幹嘛去了！

四十歲了，愛情沒了，連肉慾都沒有了，對那個睡在身邊的人，只是出於習慣，和習慣用一個牌子的牙膏一樣，僅僅是習慣罷了。
人到中年，突然有一天發現在自己面前吃飯的那個人剔牙的姿勢很噁心，走路的樣子很難看，腰和脖子像水桶。你會驚訝自己當年究竟是什麼緣故愛上了這麼個人，一個自己不了解也不喜歡的陌生人。

厭倦之餘，你的心裡卻又湧起強烈的渴望，一種比當年更激烈的，帶著慾望的近乎毀滅的東西，和年輕的衝動與熱情完全不同。你想打碎身邊的一切，家庭，自己，責任，一切與理智有關的東西，想暢快的痛飲生命的美酒，然後忘卻以前的一切。

愛情是什麼，是繽紛的花瓣？那必定是櫻花和玫瑰了，那樣的美麗，
是火焰？是急流？是流星/那麼炫爛，
愛情怎能是平靜呢/怎能是湖水/是冷月/
不，愛情是一切永恆的反面。沒有永恆，只有曾經，假如愛情一定要和永恆相連，那就是愛之死，美麗的東西都是短暫的，因為短暫所以永恆。

愛情怎能在現實中保鮮呢，即使把它放進冰箱，它也會腐爛或者失去味道，從理論上講沒有鮮活的東西能夠長久的存活而不變質，假如要追求鮮美的滋味就立刻品味而不是慢慢嘴嚼。
生命短暫，及時行樂。
有什麼激情可以永遠保持而不受影響嗎/在所有激情中，愛情最美好也最脆弱，把它放在柴米油鹽里蒸發，讓生活的瑣屑去每天蠶食它，讓所有的夢幻化為垃圾箱裡的東西。

愛情無關道德。
說出這句話很需要勇氣，但是還是說了，當真實被講出來，那真實是多麼輝煌，老歌德是這樣說了。

永恆的愛情只有和死亡相伴。那些流傳千古的愛情故事，拿個不是用死亡來抗拒時間的磨礪和生活的碾壓，想留住這短暫的生命里唯一的愛，只有奔向死亡的懷抱，一同忘卻生的恐懼，用死來淨化。靈魂只有死亡是可以淨化的，
活下去？在早已死寂的生命里苟延殘喘，在早已厭倦的重複中度日，在麻木的感覺中假裝，像一台機器，一個拙劣的演員，一個牲口，連牲口都比這好些，牲口不會假裝愛和被愛。

假如，生命又開啟了一道門，可以用激情和愛去打開，那麼我將不會回頭再留戀往日的一切，讓它消逝吧，我要勇敢的走進去，不論裡面是什麼，只要和我的愛人一起。
誰肯用生命買我一夜的愛？埃及女王問

來，讓我們再愛一次，然後一起去死吧。
永恆的愛情，多麼奇妙的組合，美就美在兩者是完全相反而又是所有人的夢想，不存在的總是令人神往。

世界上有愛情嗎/
有。
我現在依然這麼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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