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訊息
夏日之戀 Jules and Jim

祖与占/夏日之恋(台)/朱尔与吉姆

7.8 / 40,021人    105分鐘

導演: 法蘭索瓦楚浮
演員: 珍妮摩露 奧斯卡華納 亨瑞瑟瑞
電影評論更多影評

十四

2008-09-22 07:42:50

我們玩弄生命的源泉,卻失敗了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我們玩弄生命的源泉,卻失敗了
                                           
——《Jules & Jim》
 
文/劉詩晨
 
   《Jules & Jim》是特呂福1962年的電影。電影的名字取自電影中兩位男主角,祖和占。不過更多的故事是圍繞他們一起深愛著的女人凱薩琳展開的。這個女人聰明,美麗,狡黠,像一個密林中的精靈,有著輕蔑的微笑,從小就愛著拿破倫,幻想著在電梯裡遇見他,在電梯裡懷上他的孩子,再也見不到他。行動起來像一個女皇那樣絕情,隨時可以把你拋棄,甚至你都沒機會知道原因。恐怕特呂福在設定這一角色的時候搜盡了腦海中關於美好一次的所有詮釋。在電影中,導演用了一個很特別的手法把她推了出來,祖和占沉浸在文藝色彩濃厚的生活中,在一個藝術經濟人亞伯家裡迷上了一貞古代希臘石雕頭像的幻燈片,幾天之後,有著和那座石雕一樣迷人的嘴角凱薩琳來赴宴會,就像神女從天而降。凱薩琳代表著所有女性最美好的特點,有著令男人著迷的一切性質,不過,特呂福卻用攝像機一步一步地把她逼向毀滅。
祖和占的關係一開始就在旁白中被定義了下來——「他們就像是唐吉訶德主僕倆」。這種定義看起來似乎只是一句玩笑,但是在故事的最後,在占和女主角凱薩琳駕駛的汽車中一起落入水中死去之後又被重新提到,成了一個循環的圈,把整個故事包裹起來。這可能是一次無意的嘗試,或者是有意的,耐人尋味的是,故事的大部份似乎是圍繞著女主角凱薩琳展開的,她漂亮、狡黠、自我中心,笑容有一點點輕蔑,在祖的眼裡像一種純粹的自然力徹底俘虜著他,而他也用僕人的方式在愛著她,甚至後來連祖自己都承認,「為了不完全失去凱薩琳,他願意讓占和凱薩琳一起生活在他們這裡。」。雖然和她在名義上結了婚,卻成了一所空洞洞的房子,因為他的寬厚、單純和無私的愛,卻也讓他不那麼有吸引力,成了他不被追求「新奇」的凱薩琳深愛的一個重要缺陷。有時候這種矛盾我們常常能遇到,單純可以給人以安全感,卻常常缺乏吸引力。而占卻是一個有過許多浪漫經歷的男人,旅行、寫作、翻譯,在他們戰後第一次重逢的時候,在閒聊中,祖就開玩笑地說自己是「一個好奇的人」,說別人告訴他「總會有報紙來為他付旅費的」,而且他很聰明,雖然一直暗自傾慕著凱薩琳,但知道她不會因為誰而停下來,所以並沒有一開始就成為他的俘虜,這一點,已經隱約透露出他所缺乏的愛的單純和無私的精神,決定了後面和凱薩琳在迷亂中落水生亡的悲劇。但也可以說他的魅力和他的缺點在同一個條緯度上,有著同一個根源,畢竟他是占,而不是祖。在電影裡,特呂福似乎在傳達著這樣一種強烈的矛盾:占和祖只能是兩個人,永遠只能是兩個獨立的人。這種多樣性的矛盾,也許每個人都深深地體會過,有時候我們也想過,如果哪一個方面我們變成了那樣,那不就完美了嗎,但這樣的例證似乎從未出現,也沒有可能。
細心的人會發現,電影的片名就很耐人尋味,故事中大量的篇幅都是在占和凱薩琳的互相愛慕、糾纏和猜疑中顛簸著上路。可是片名卻是祖和占。這不是一部三角戀的電影,甚至不是一部關於愛情的電影。我想,任何人想從單純愛情的角度去解讀一部特呂福的電影都是很可笑的,這位法國電影大師,新浪潮電影的旗手,《四百擊》的作者,從來敘述的都是一種激情,而在這部電影中,更流露出了其成熟的一面,那就是在激情之後對激情的反思。而這個反思的代表,就是祖,他自始至終抱定著一個堅決的信念,守護凱薩琳的信念,直到最後一刻,雖然他從來沒有得到過凱薩琳的激情,但是他旁觀了一種追求的毀滅,一次激情的淹沒。他成了整個故事剩下來的人,在電影最後一幕中,祖戴著帽子,為他最好的朋友和最心愛的人掃幕,一個人走在荒涼的小路上,故事在結尾,祖靜靜看著凱薩琳和占的骨灰被放進棺木,這時有一段非常微妙的旁白說道:「凱薩琳有在這場戰爭中獲得快樂嗎?沒有,她把祖的生活搞得一團糟。她的死,讓他感到一陣解脫。」
一陣解脫,這正是祖這個時刻最真實的感受,他背負著的愛情的使命,本身帶著一種無私的崇高精神,然而卻只讓他感到痛苦,他完全憑藉從內心迸發的信念在支持著自己,他的快樂早已經被抹殺,我聽到,也感受到,導演在這段看似平靜的旁白中,其實湧現的,是對凱薩琳的無奈,對祖的憐惜。而這兩個人,代表了的,正是一種飽滿的 完全發自自我內心的自然力和完全無我的意志的力量。而這種意志的力量,在此也並沒有得到任何肯定,得到的褒獎,僅僅是在使命完成後的「一陣解脫。」
特呂福在此,一直是在質疑「愛情」吧。但是從他不停起伏折衝的故事中可以看到,他懷有的並非是否定。更多是徘徊。這個甜蜜的詞語給了我們太多幻想,讓人死於致命的激情。
在影片中有一個細小的場景。一片海灘,凱薩琳在陽光下偏著頭,閉著眼睛講她最近讀過的一本小說,小說里把天空比喻成一個泡泡,人們倒頭向中心走,在外面有一個殼,殼子外面,有一股力量在拉著他們。
在這個曖昧的小細節中,那殼也許代表著一切生命規則的不可逾越的外殼,每每有人異想天開的想超越生命有限的規則,想去生命的源頭看一看,甚至在自我的中心釋放出這種想法,就會走入絕境。也許這個外殼,就是控制著祖頑固信念的那種力量,他深愛著凱薩琳,深愛到沒有自我,對他來說,凱薩琳的離開,就是他生活的毀滅和徹底的黑暗。那種絕望的想像一開始就成為了他的所有恐懼,讓他幾乎忽略了生活的全部內容,然而,在凱薩琳的自殺之後,他得到的卻是解脫,電影沒有告訴我們在這之後祖的生活,祖是否會很釋懷的笑一笑,想不通為什麼自己竟然會這麼執著的將自己的生活完全的交給一個完全不在乎他的女人的手裡。導演對祖,是同情的,在最後還在他的生活中留下了莎賓,凱薩琳和他的女兒。他將回到生活的洪流中去……
    祖才是影片真正的主角,也許,一個不起眼但是代表了導演全部關懷的角色,有著一種近似大地的單純,這種堅韌的魅力,恐怕只有年老的人才會漸漸感受的到。
其實在看這部電影之後,讓我第一個想到的是法國導演貝托魯奇的《戲夢巴黎》,在這部電影裡,他幾乎完全沿襲了這個三人模式,彷彿是一部致敬式的作品。他的電影中,另一個有些相似的角色馬修最後看著另外兩個男女主角手拉著手在一場暴動中被炸彈炸死,他懦弱的但同時又堅強的活了下來,隱沒在旁觀者模糊的人群之中。
兩位導演的視角是多麼的相似啊,都遠遠的超越在一切事物之上,審視著故事的整個過程,他們都沒有做聲,沒有發言,沒有定論,沒有肯定對理想瘋狂的追求,也沒是否有定半途退出的人,只有一種生活荒謬的圖景被展現了出來。每個人用他自己的方式來反駁,並沒有誰比誰更不幸,也沒有誰是更幸福的。
只有那些瑣碎的細節,從未消失過。
祖和佔第一次來找凱薩琳的時候,凱薩琳在自己的嘴上貼了小鬍子扮先生,還問過路的男人借火來檢驗一下她的裝扮,在大橋上他們比賽誰先衝到橋對面,占數一二,凱薩琳搶跑了。她在對岸說:我作弊,但我贏了。

凱薩琳在旅行箱裡要放一瓶硫酸,專淋說謊人的眼睛的。
凱薩琳要把所有別人寫的情書燒掉,結果燒到了自己白紗裙。占慌張地跳起來為她撲滅腳邊燃起的火。據說,慌張的感覺會和動情的感覺很像。
三個人搬到郊外的一所房子,去森林裡尋找文明的遺蹟。這是凱薩琳喜歡的探險,有兩個男人陪伴,溫暖,卻不至於尷尬。
凱薩琳感慨說,我遇見你們之前從來都不笑。就像這樣。凱薩琳擺出各種高傲的表情。特呂福在這裡用了一個小小的手法,就像你在被什麼美景吸引時會凝視一樣,他把幾個鏡頭定格,讓這幾個高傲但是媚惑的表情像放幻燈片一樣留下來。裝了幾個樣子,凱薩琳忍不住開懷地大笑起來,這是這場戲的最後一個鏡頭。處理地非常乾淨。
祖為未來的生活,也一定是由這些記憶中美妙的細節支撐著吧。
一開始是祖和占的邂逅,兩個懷有文學夢想的青年,祖來自德國,講著帶一點德國口音的法語,單純,生活中幾乎沒有女人留下的一點點浪蕩的痕跡,而占是個浪漫的法國人,有許多的女友,但卻滿心歡喜的日夜和祖待在一起。他們一起談論各種奇怪的人,翻譯各自的作品,互相欣賞,祖貢獻著自己的單純和堅定,而占也想給祖他所嚮往的東西,比如給他介紹一個女人。
    看到這里許多有過自認為傳奇的經歷的人一定也會認同的笑一笑,認同這種友誼,就像祖和凱薩琳結婚後,占也說過自己很羨慕他這樣的生活,那是一個心靈漂泊的人對安穩生活的羨慕,一種求之不得的羨慕。
在占的身邊一直有個忠貞的女人嬌蓓,她溫柔美麗,從不對祖提任何要求,時刻等著祖可以停下來,完成兩人共諧白首的願望,占一部份嚮往著安定,一部份又在不停滿足著自己的好奇心。
就像電影中的又一段旁白中點到的,「嬌蓓之於占,就像是祖之於凱薩琳。」他們之間形成的一種悲劇式的對稱關係。兩個無私的愛人,得到的卻是近於無的愛。
每當祖在凱薩琳過份敏感的古怪行為中受到了傷害,就會去嬌蓓那裡尋求依靠。祖的聰明透著一種不高尚,在嬌蓓那裡他很清楚的看到了的其實是「利益」,是不需要回報的補償,他樂於接受這樣的補償。而他付出的,僅僅是自己的魅力。這種「不道德」,嬌蓓也有過暗示,在凱薩琳和祖在一起卻懷不上孩子的絕望中,把祖趕走了,這時候祖就很自然的依靠起了嬌蓓,但是當他把她帶到酒店裡的時候,嬌蓓還是抱怨著說:「雖然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道德的人。酒店總是讓我有罪惡感。而你,卻不。」
而嬌蓓這個同樣無私的女性角色,也很豐滿,有著她自己的驕傲。在意外爆發的戰爭中,祖回到了德國代表德軍參戰,佔在戰爭中不停的收到嬌蓓的包裹和信,在她溫柔的支持下作戰,在一次假期中,占回到法國看望那個愛她的人,嬌蓓卻也驕傲的說:「你不用因為那些包裹而娶我。」言外之意似乎是在說,我不需要你的施捨,我愛你,我也希望和你在一起,但一定是要出於一種完整的感情。當然,這卻也是天真的。你無私的投入也許會感動別人,但是可能得到完整的感情嗎?也許這就是一種作弄吧?或者,這其實是一種對「自由」的諷刺?就像希臘神話的中邱比特,他在射出愛情箭的時候總要幪上眼睛,而相對的,在中國神話中的月老卻是牽兩個人的紅線。有時候,我們把感情的自我化展現到了極限的時候,相愛便成了一種神話。
但祖也並非不想停下來,只是他還是想嘗試,還對凱薩琳抱有希望,雖然他一次次在凱薩琳受到傷害,但是他很清楚即使這樣,嬌蓓並不會離開他。在他的帳目上,他不會吃虧。他受到的凱薩琳的傷害,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似乎就是他自己對他自己的傷害。
因為絕對的信任,祖常常會敞開心扉對嬌蓓講一些關於凱薩琳的可愛之處,影片中有一段這樣的對話:
祖 凱薩琳常常會做一些事傷害別人時,她其實只是在尋開心和學習生命。
嬌蓓 這樣會無休止的。
祖 別這麼小家子氣。
嬌蓓 我只是妒忌。
她隱約之間透露的妒忌,當然沒有得到祖的重視。在戀愛中的人,就像一個孩子,已經不會去考慮他和他愛人以外的事。祖對凱薩琳的肯定,同時也是在對自己的肯定,這是他們共同的生活信條,尋開心和學習生命。似乎天真,似乎充滿智慧,但最終為什麼卻成了兩盒骨灰?
關於這問題,在電影的後半部份,祖漸漸開始清醒過來之後有過一些答案。在凱薩琳的房間裡,祖已經開始厭倦了這種互相追逐互相想要控制住對方的遊戲,他說——
你借給我的小說里夾著一張書籤上面寫著一段話:一個女子,在船上幻想著和陌生人做愛。這句話好像是你的告白,訴說你怎樣開始你的探險。好奇心我也有,也許每個人都有,但我會為你控制我自己。但不敢相信你會不會。我同意兩個人相愛未必足夠!看看我們周圍,你以為拒絕虛偽和服從就比較好,你想創造愛情,但是先驅者要謙遜而非自我中心,不,我們要對自己坦白。我們失敗了,把事情弄的一團糟。你想改變我,我為了讓你快樂傷害了身邊的人。我對嬌貝共諧白頭的承諾一拖再拖,成了一句空話,一句謊言。我要與她結婚。我們會有小孩。
難道凱薩琳不能和占完美的在一起嗎?在這段最後的告白中,似乎已經完全給出了答案。
不過,在這點上,導演用的手法並不是太令人滿意,他用了一系列的巧合,帶著宿命論的色彩在講述。這種一定要至他們的愛情於死地的傾向,有一點孩子氣,是那麼悲觀,但也合情合理。帶有一點偶然性,畢竟瑕不掩瑜。《羅拉快跑》里用枚舉的手法戰線偶然因素對故事的影響,但其實最後也只是說明了一個問題,無論有多少可能,最後我們能記住的全然不是結果,而是角色灌注的讓人震撼的激情。
三人的故事開始於夏天的一場聚會。凱薩琳從一開始走進祖和占的世界就已經開始和占戀愛了。兩個痴迷於文學的青年和三個遠道而來的女孩圍坐餐桌,祖發言說:讓我們擺脫繁文縟節,別像傳統那樣手拉著手,讓我們腳碰腳吧。這個細節雖然不是重點,卻也帶著一點特呂福式的嘲笑,手拉手和腳碰腳,又有多少區別呢?最終不還是在傳統之中嗎,這種拘泥,可能也是祖最後把自己將死在愛的牢籠中的一點訊息。也正是這一貞貞特別的片段,形成了一部真正豐滿的電影。即使畫面黑白,鏡頭乾枯,但是一部60年代的電影,卻裝下了更多細膩的感情。
碰凱薩琳腳的,是占。但是占卻謙讓地在心裡把凱薩琳許給了祖,和凱薩琳自此就保持著距離,一再地成全他們。
凱薩琳出場的一句旁白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念道:「凱薩琳的微笑,有一種鄉愿的高雅。」如果喜歡讀余傑或者孔慶東的散文,你會經常看到這個很多人不熟悉的詞語,這個詞語其實是崇高的反義詞,意思就是在心理上自以為道德高尚卻誤入了某種歧途,成為了危害。用在這裡就像是在透露凱薩琳美麗和愛情追求背後似乎有著很豐富的缺陷。
這種缺陷在凱薩琳跳入塞納河的一幕中充分的暴露了出來。那場戲中的對話,雖然很長,但依然值得我在評論中引用:

凱 不管怎麼說,我喜歡女主角,她追求自由,創造生命的每一刻。
占 這部劇曖昧放任,似是而非。
占 時空關係也搞不清楚。
祖 連女主角是不是處女也沒有交代。
凱 這一點無關宏旨。
占 如果故事只是為了賣弄感傷也罷,可是他卻說男主角是個性無能,弟弟是同性戀,妹妹是個白痴。對女主角卻諱莫如深。
祖 是誰說妻子必須忠貞,這點十分重要。而男的一方卻次要。
祖 是誰說女人是自然體,故而可怕?
占 我可沒說,我可不想在午夜還同意你的話。
祖(演講般。)波德萊爾:「女人可怕的怪獸,是藝術的刺客,笨蛋婊子……我不明白為什麼允許女人進教堂?他們有什麼可對上帝說的。

雖然是一段關於戲劇的討論,但三人決定命運的性格都很突出。除了性格,觀念的矛盾也正讓他們滑入糾纏的深淵。祖雖然在此時已經深愛著凱薩琳,但依然保持著思想的中心,可以說祖有著相當崇高的性格,但這也讓他形象僵硬,當他的思想噴湧的時候,只因為那是他在表達內心,卻沒考慮後果,沒有看看凱薩琳的臉色。而占雖然在思想上和祖保持著一致,卻迴避這個問題,僅僅是因為凱薩琳在。換一個角度,你也許可以說祖是個「大男子主義」的人,如果你非這麼說不可,也許也沒錯。可是在故事的後面,你會發現你徹底的錯了,祖為了能挽留住凱薩琳,不惜成為一個他們家的看門人,任由別的男人把凱薩琳一次次帶走,甚至住進來。可以說很多成為作家的人,都是祖那樣死心眼的人,那樣界限分明的人,那樣不懂得討好的人,而占獲得了愛情的傾斜,卻會失去一切。
當祖在演講的時候,電影第一個小高潮到來了,凱薩琳笑著站在了橋頭的邊沿,笑了笑,縱身躍入塞納河中,徹底把祖的所有聲音淹沒掉。這一跳,難道不是凱薩琳整個愛情追求中那個隱秘缺陷的證據嗎?那一跳是假的,她並不是真正想去跳,她只是在幻想中認定了那一跳可以製造的濃烈氣氛,更多的是為了這一跳而跳,是在追求形式上的完美。追求一種完美的愛情,因為愛情本質的難以捉摸,這使得更容易把握到的形式卻漸漸喧賓奪主,這就是凱薩琳最大的悲劇,她對「完美愛情」的執念,對形式的痴迷,她的自我中心。
又是一段旁白:「三人坐在馬車中回去,凱薩琳微笑像一個勝利的將軍。」
順帶一提,旁白是這部電影的又一個特點,文字獨特的力量在故事中起著決定性的支撐作用,可以說,真正要提什麼深刻的東西,而又不破壞故事的連續性,文字是必須的。新浪潮的許多電影,包括《廣島之戀》和《去年在巴馬里昂》,要知道這些電影的劇本作者可是兩個殿堂級的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和羅伯•格里耶。都有像宮牆一樣大篇大篇的旁白。除了旁白,導演無法用任何手法化開那些精神,這一點,在現在的電影中,已經像闌尾一樣漸漸萎縮,令人悲哀。
濕漉漉的凱薩琳不知道是記恨著祖還是因為祖使得本來就偏在占那邊的那顆心更倒了過去,她約佔七點在咖啡館見面。這本是一次決定性的約會,但啼笑皆非的是,雙方都沒有全情去重視。兩顆猜忌的心在這次約會中第一次錯過了。
凱薩琳到把八點都沒有出現,她要讓他等。占本來可以料想凱薩琳會故意遲到的,可是占不會等太久,如果一直等下去,那就不是佔了。
第二天,祖在電話裡宣佈凱薩琳和他已經結婚。如果換了普通的導演,也許會在這裡花上大量的膠捲,不過特呂福只是讓祖像發電報一樣說完,就開始引入更有趣的細節,這場戲裡還是那三個人的玩笑話。
電話裡凱薩琳什麼也沒說,只是要讓占教她拳擊,因為祖是德國人,占就說你要我教你帶德國口音的拳擊嗎?在一邊聽著的祖不服氣地嚷嚷道,我現在的法語可標準啦,不行你聽過說。這時候祖開始大段大段背誦關於戰爭的演說,神情陶醉,卻沒有一個聽眾。
畫面很快隱去,迅速過渡到新的一場戲——二戰爆發。
仔細回味,不得不佩服特呂福靈巧的過渡手法,沒有一點雕琢地把三角戀的閒聊拉進了全新的視野。當然,在這樣的電影中,戰爭不過是愛情和友情的一個微不足道的插曲,一個連閒聊都比不上的霉雨季節。
戰後,占應邀前往祖和凱薩琳的愛巢時,祖自嘲地說:你打勝仗啦!占卻這樣回答他:我寧願贏得的是這樣的生活。
關於戰爭這種重大題材的插入,恐怕能博得更多學院派的老頭子的褒獎,畢竟,有了「歷史的厚重感」,當然,關於「反戰」這種老掉牙的主題,電影中也有不少鮮艷的細節。
在炮聲中,祖最大的快樂就是給凱薩琳寫信,而他的信里卻沒有什麼甜蜜的語言,只剩下:我不愛你的靈魂,因為我已失去信仰。我只想你的身體,想你的屁股,想你的乳房,和你小腹中我倆的兒子。這就是戰爭中,最最真實的一幕。
戰後好友重逢時,占也講了一個戰爭中的故事:出征的士兵把偶然邂逅過一次的少女當作個人感情唯一的傾訴對象,寫著一封比一封火熱的情書,在第十三封情書後,他們在信中訂了婚,每當那個女孩在信中表現得扭捏,士兵就要抱怨說,別這樣啦,對於一個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死的人,你這樣太殘忍了,在信里又多寫了幾個最最親愛的。最後,那個士兵死於顱內出血。
「關於戰爭,」特呂福也許會這麼說:「我就只講了這麼多。還有更多值得講的嗎?也許邱吉爾有更多的話要說,比如回憶所有飛機和炸彈的型號,比如炫耀他的功績。如果有一個人對你說他即喜歡海明威的〈告別武器〉,又喜歡邱吉爾的〈二戰回憶錄〉,那我真的要懷疑這個人的生活到底還存不存在什麼立場。至於他的這種喜歡,聽起來就像是在喜歡鄰居家的一條狗。」
戰後的重見,才是故事真正的開始。
第一個場景就不著痕跡地把視角拉回到了戰前,凱薩琳去接占的火車,「凱薩琳的盛裝就像是在赴那次咖啡館之約。」——這段旁白再一次擊中了命門,所有女人的小心思都一下次泛到了水面,我想不需要多加贅述。然而,站在純電影理論的角度上來說,這段旁白也非常有參考價值。我們可以試想一下,如果沒有這句對白,凱薩琳就算穿著節日的盛裝去接占,會有多少人讀到更深層的意思呢?圖像在精神層面的膚淺暴露無疑。曾經有一些影像狂人還會愚蠢地擔憂文字在未來是不是應該消失,我想這句話就是答案,就是最典型的例子。我想,真正應該擔憂的,是他們蒼白的精神世界。
占見到了他們倆,猜想著他們的甜蜜生活,他們的女兒薩賓娜在戰爭中出生,像個洋娃娃,祖工作,凱薩琳在人前也是賢淑體貼,這是占一直夢想著的生活,他這一刻想到的一定是那個對他千依百順的嬌蓓,雖然他更愛凱薩琳,但是友情攔在了他的眼前,嬌蓓成了可以完成他生活理想的唯一人選,即使看上去有些像道具。
占太小看凱薩琳的力量了,祖把占拖進了房間,說出了他的苦惱。一切太風平浪靜,她就會迷茫。 這個世界太豐饒,她覺得做人不妨開一下小差。還會事先向上帝請求寬恕。在他們結婚前,凱薩琳就有一個情人,說是為了紀念自己告別單身。另一個是因為讓一件讓她生氣的事進行的報復,但是祖根本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事。還有一個連他都不知道。這時最關鍵的情人是亞伯,那個放映女神石像幻燈片的藝術經濟人,戰後就住在附近的小村莊,因為接受了凱薩琳的照料愛上了她,也上了她。
亞伯在這部電影中是一個特殊的存在,代表一種中立的態度,他即沒有像祖那樣深陷於對凱薩琳全情的施愛之中,也沒有像占那樣不知不覺參與進了凱薩琳的愛情遊戲裡,他很坦然的敞開懷抱,隨時歡迎凱薩琳來找他,但如果不來,他也不會有怨言,不會有一肚子故事,他也開誠佈公地說要娶她,想要帶大她和祖的孩子,但是這個承諾並沒有要求得到凱薩琳的任何回音。當然,關於亞伯的篇幅不多,也許他的感情可以得到許多的欣賞,但在一部電影中,缺乏激情,沒有什麼可表現的東西,就好比我們談起一個人,他很幸福,我們最多也就是感嘆一句,「啊,他真幸福」,就結束了。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幸福」這個詞語的悲哀。
亞伯就像一個度假村,在女主角糾纏於激烈的鬥爭中時,就可以逃難到他那裡去過幾天清淨的日子。不過在電影裡,空白的甜蜜沒有任何看點,這些都是一帶而過的。
對於凱薩琳的出軌,占當然會預料到,他無法深責她,就像祖也是同樣。
「她跳上男人的床,就像跳下塞納河一樣。」
他們,所有的那些他們,一起縱容了她,成就了她的毀滅。對於這種縱容,後面祖有過深刻的定義:她就是皇后。真女人。是男人的渴望。她之所以垂青我們倆,是因為我們對她就像皇后般呵護備至。
這句話,如果反過來理解,那就什麼都清楚了,為什麼要縱容凱薩琳?因為祖和占像在所有那些競爭者中勝出就必須做的比所有那些男人更好。為什麼凱薩琳會如此縱容?正是因為她對此很清楚。
好無論什麼時候,祖和占都沒有分裂,至少他們兩個之間並沒有因為凱薩琳而反目,在他們兩個之間,兩個男人之間崇高的感情它戰勝了。

如果我是特呂福,那在祖和占的深談之後也會安排一場戲給凱薩琳說說私房話,不過我做不到特呂福那樣靈氣逼人。
他們從臥室出來,開始在桌前聊戰爭,快要被苦悶溺死的祖想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樣高興,抓著占不放,就像在戲院門口朗誦波德萊爾的話,就像在床上用鏗鏘的法語發表戰爭宣言,只有這個時候,我們才能從祖的臉上看到光芒,他本來也許可以成為一個雄心萬丈的男人的,但他的弱點,他的信念卻被凱薩琳霸道地收進了口袋。
凱薩琳在這種完全男人的場強中一下子就感覺到了冷落,伺機破壞他們的談話,要把注意力集中到她這個女王的身上來。
這時機會出現了,祖要讓來賓嘗嘗他們引以為豪的德國啤酒,凱薩琳一下子跳了出來,說啤酒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們法國的酒才多呢,接著就像唱歌的小鳥一樣報起了法國紅酒的牌子,她的聲音那麼婉轉動聽,她很高興男人們的注意力又回到了她的身上,突然從座位上跳了起來跑了出去,對占說,來追我!占連猶豫都沒有猶豫一下,就追了出去。
客廳裡只剩下了祖一人,完全一個人。
他們似乎都已經沒有了立場。
凱薩琳在夜晚的林子裡第一句話就說:你是來審判我的?當然她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她知道這個答案,只是想聽到占親口說出來。
而凱薩琳又再補充著故事,說她是怎麼被祖的單純和安全感所吸引,就像最初凱薩琳對祖說過的一句話:女人你不認識幾個,男人我懂的多了。算是互相抵消,或許我們還可以相處。
這就是祖和她之間所有的感情基礎,蒼白但看上去可靠的感情成就一次婚姻,但這種婚姻又怎麼能夠拴住像火苗一樣的她呢?如果她被拴住,她就不是凱薩琳了,也不會有那麼可愛了,不是嗎?
    出軌是必然的,祖和占都知道,但身為一個男人,卻當然不希望這些發生在他們自己身上。祖的單純讓他上了她的當,占還一直在旁邊觀望,但他的觀望也沒有讓他幸福多少。
總之她找準一切可能的藉口出軌。
因為祖的母親對她的不夠「尊重」而氣憤,用離家半年和一個男人鬼混的方式來報復。又怎麼遇到一個浪蕩但有趣的男人,但又一再覺得他不可靠。在對比中又想到了如巢穴般溫暖的祖,她回來了。戰爭爆發了。
在戰爭中祖的離開卻激起了凱薩琳的眷戀,他筆觸火熱的情書催發了凱薩琳的思念。當然其實自己深入這種思念,就可以發現,這種感情基於的不是對過去的所有回憶,而是一種出自想像力的幻覺。首先祖是深愛著她的這點把她的心安頓好,她就可以盡情的想像她丈夫的可愛,在幻覺中完成自己的愛情。
因此,當祖從戰場上歸來後,他們的感情也更迅速的降溫,後來亞伯出現了。對每個男人她都有一個評價,但沒有一個是完好的。而Jules像一所房子,卻沒有任何色彩可言。出走三個月,開始想念祖寬厚的笑容和一個並非從愛情中但是依然從她自己出生的女兒,僅此而已。
與其說亞伯,祖和占三個人在分享一個女人,不如說是凱薩琳壟斷了所有的感情的主導權,為了她的快樂服務,就是最高的指示。亞伯在這段時間裡還有一齣戲,為凱薩琳的歌聲伴奏,在這場戲中的歌曲可以說也是電影的一個閃光點,一首很棒的法文歌,唱足了三分鐘。在電影裡常常有各種元素的融合,讓故事的羽翼更豐滿動人。當然這不是評論的重點,值得一提的是,在唱歌之前,凱薩琳俏皮地對亞伯說:他們呀倆不配做我們的聽眾。
她的生命中,每一刻她必然是女主角,但男主角卻可以任意更換,只有在這個場景中最耀眼的一位才會榮升,這樣一句讓人想入非非的話其實沒有什麼深意,沒有承諾,也沒有示愛,凱薩琳總是在無意中拋出釣餌,想把他們每一個的心完全地網羅,卻沒有想過愛情是否平等。
在旁白一邊說著「占一直沒有加入他們的行列」這句話的時候,特呂福用了一個只有電影的敘事技巧來表現:四個人神采飛揚地騎著腳踏車在田野間穿行,在一條岔路口,佔一個人優雅地拐了彎,脫離了這個女王的小小劇團。
凱薩琳卻因此和占走的最近。最後祖甚至為了不讓占感到為難,主動懇求占留下來和凱薩琳在一起,用他們兩人之力留住她。
三個人,第一次短暫平衡了感情。想一想都讓人感到勞頓,為了能真正讓一個像凱薩琳這樣的女人滿足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啊?你要時刻有新的花樣,用搖曳多姿的色彩吸引她容易走神的眼睛,即不能讓她有機會厭倦,更不能讓她感覺到不安。他們的快樂也許是十全十美的快樂,是快樂的最高級,但是像飄在空中的肥皂泡那麼薄。
特呂福用一句旁白不留情地戳破了這個氣泡:
時光荏苒,即使快樂也會被悄悄消磨掉。
我深知特呂福敘事的巧妙,但也沒有猜到他會怎麼樣讓快樂在逐漸停擺的單調中破裂開——當佔在客廳悠閒地看著報紙的時候(就像他在咖啡館等凱薩琳的那次一樣),凱薩琳衝進了樓上佔的房間,把祖扔在了床上,一邊糾纏的時候還發出肆無忌憚的笑聲。她厭倦了,她用這樣的方式在抗議!她像是在說,來吧,占,你有多愛我?你愛我的話,就把我從厭倦的手中搶回來吧!
不過佔什麼也沒有做,占回到了法國,處理公務,平和的化解了凱薩琳即將爆發的厭倦。
在法國,嬌蓓時刻迎接她,是他心中陳舊但穩固的堡壘。在這段時間裡,特呂福還是安排了兩個很有諷刺意味的場景。
他在咖啡館碰到了泰凱斯,這個女人也是電影中一個很有趣的角色。她曾經在被發過給祖,特長時把香菸的菸頭點燃後含在口中,然後像列車頭那樣噴氣,在和祖回家後第二天,隨便找了個男人就搶下他嘴上刁著的煙,開始表演,之後對他說:我能去你那裡住嗎?
這次意外的碰面,泰凱斯像機關槍掃射一樣飛快地講著一段段她和各種男人的奇遇,她從一個男人的名字跳到另一個的名字不超過三秒,有些故事甚至還沒有凱薩琳報的紅酒名字長,恐怕表達的性質也差不多,只不過凱薩琳要聰明的多,而泰凱斯用自己的身體和那麼多青春堆積起來的所謂的感情經歷是那麼蒼白無力,就像是銀行存摺上的那些數字。而這時的佔在不停和熟人打招呼,等他和四個熟人打完招呼,泰凱斯終於快要說完了,她說,那個棺材店老闆,我終於找到了我的歸宿,我再也沒有去偷情啦,他就夠我忙的了!於是鏡頭裡出現了一個留著八字須戴高筒禮貌的矮子——她的歸宿。
第二個場景是祖和一個朋友在閒聊,他的朋友指指身邊的女孩,說,她很漂亮,但腦袋是空的。說完敲敲那個女孩的腦殼,說,她就是性,純粹的性,一件物品。
一件珍貴的物品。恩哼?祖寒暄了一句就走掉了。那個女孩微笑著說了一句再見。
特呂福一刻也沒有讓看電影的人得到喘息。鏡頭很到回到了德國,回到了火車站。但這次來接占的不是凱薩琳,而是祖。凱薩琳又不見了。 
祖給出原因的時候有著一種「只有我才最了解她」的驕傲的口吻,帶著一個深愛著對方的人在自得其樂時才會有的表情。
「她最討厭別人離開她,你離開的太久。而且信里寫朋友和工作的事太多了」——這正是占缺乏而祖所擁有的那種把自己徹底孤立起來然後貢獻出去的忠誠。
在占離開的那段時間,凱薩琳已經屢屢表現出不安了,她總是會問祖:你覺得佔他愛我嗎?可是如果占像祖那樣把自己全部用來容納凱薩琳,那他是不是也會一步步把他自己掏空,變成一片毛胚?這是一個極端的問題,但是試想一下,一個人要全心地關注一個人或者一件事,就想那些用全部的熱情去鑽研微分的數學家,他們還有什麼機會和精力為自己塗抹鮮艷的色彩,甚至還是要不停地變換自己的色彩來贏得芳心呢?這是多麼霸道的要求啊。

當然,占也始終沒有失去自我,他瀟灑地拿起上衣準備離開,並對祖說:如果她回來了,別說我來過了,這樣對誰都好。祖已經明顯地蒼老了,留起了鬍渣,臉上刻滿了厭倦,沒有什麼感情色彩的答應著,唯一支撐著他的,恐怕只剩下信念了,那就是想要挽留住凱薩琳的信念,只有凱薩琳的死可以把他從監牢里放逐。
凱薩琳在最後一刻敲了敲窗戶。原諒了。凱薩琳是在懺悔嗎?也許她的心裡也游過一兩條名叫內疚的小魚,她開始想真正的讓愛情拴住她了,也許一開始她是厭倦,但這時候她又厭倦了厭倦,就像夏宇的一首詩中說的那樣,「除了生一個孩子,她沒有更壞的想法。」
在凱薩琳新設計的遊戲規則中:孩子是可以證明兩人相愛的唯一證據。
「他們沒有做愛,來確保一種重新開始的忠貞。最後確信了沒有懷孕,才開始,卻又沒有懷上孩子。」
凱薩琳覺得像一場考試,她受不了了。這個遊戲令她窒息。就像許多個他們之間曾經玩過的遊戲一樣,她要的是迅速的勝利。只有勝利本身能刺激到她,這一點讓她迷失了,完全看不到愛情本身,她要離開占,她不能贏得勝利的遊戲,她就不玩。
「這樣不公平。」佔這個時候肯定已經受夠了這個女人,但是他還是保持著自己的精明,他不會去說激怒她的話,不會愚蠢地增加失去她的可能性,哪怕是一點點,他的抱怨很軟弱。
「對。我是個絕情的人。我愛的比你少。所以我不愛你,也不會愛任何人了。我們不能依賴對方,我們需要自由。而且,你也沒有跟嬌蓓分手!」他沒跟嬌倍分手。——占想要一種最後的保障,因為無論如何他都不信任凱薩琳。他在安穩的柔情和不可靠的純愛中搖擺。他看不清凱薩琳。
   這一段激烈的對話把這份脆弱的感情翻炒得體無完膚,唯一的不足之處就是「沒有懷上孩子。」,這個巧合用在別的故事裡當然也沒有什麼,畢竟有些電影不過就是無數個膚淺的巧合搭起的幼稚積木。在那些電影中,如果連巧合和懸念都沒有,那就沒藥救了。可是在《Jules & Jim》中,本來就已經有那麼細密的針法,在令人迷醉的深入中突然來了個巧合,就像在一杯勃懇第紅酒裡突然喝到一小粒粗糙的沙子,讓人特別難接受。當然,這種要求是很苛刻的,但作為評論,苛刻是一種愛的表現,是一種友愛的刁難。如果讓孩子順利的出生,故事會是怎樣呢?凱薩琳真的會了結自己的冒險嗎?這個問題,我想可以留給那些同樣追求純愛而且幸運的完成考驗的情侶們,但我,無法作答。
    占的懇求很公事化,他太聰明了,他知道女人的固執是牢不可破的,他說,好,我明天就走。
反正祖就在旁邊,凱薩琳去逃了過去,祖雖然依舊那麼溫暖,那麼溫順,但其實他的內心中也已經起了變化,他的怨恨已經像慢性的毒藥在身體裡積累起來,他用各種激烈的動作摟抱著凱薩琳,撫摩她,吻她,但他得不到應該有的反映。凱薩琳只是深陷在自己的悲傷情緒中,她的心完全不在場,她的身體只是一個空殼,即使那麼美。祖猶豫再三,還是讓凱薩琳一個人留在了房間,他畢竟不是嬌蓓,他是一個男人,他不能在摟著一個女人時,每分每秒的想到自己只不過是一張擦眼淚的紙巾。臨走前,祖回過頭還說了一段話:
「你讓我想起戰前看的一幕中國劇。皇帝戰在台前,對觀眾說,你們看到的是世界上最不快樂的人。因為,我有兩個老婆,一個大老婆一個小老婆。」
   
小老婆被氣跑了,占回到了嬌倍的身旁。
凱薩琳的信又又追了過來。凱薩琳要他回去,她終於懷了他的孩子,他的愛在她的身體裡。而JIM生病了,他回不去。
這讓凱薩琳又開始懷疑。以為是過去的一切導致了這種懷疑。她說,你討厭我是你錯,沒有什麼事是討厭的。
就像懷疑她自己一樣懷疑占。
他們之間的信任太過脆弱。
占還是決定回去。他說要回去的信在途中逗留了三天,第二天的時候凱薩琳就又來了一封信說:「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我不愛你了。」,在收到信後馬上又寫信說:「我愛你,讓我們忘記過去的一切。」
她的愛情就是這樣反覆無常的愛情,別人愛她,她可以不愛,甚至無視,但是如果要她去愛,必須首先是對方投降。在她的內心中,女性這個性別是作為一個優勢在利用的,她可以隨意地調用自己的矜持,任性,在自己「絕對不能被傷害的」和自己「永遠要勝利」的即定規則之下玩著她的愛情遊戲,她的快樂就是百分百的快樂,她被毀壞。她的快樂就像在巴黎的大橋上,三個人比賽誰先到達橋那邊時她的搶跑一樣,祖和占都讓著她,她穿著寬大的格子夾克,貼著兩撇小鬍子,第一個衝過終點。
占回來了,孩子卻死了。
占絕望地想:他們創造不了什麼。他們玩弄了生命的源泉,卻失敗了。
    這整個段落的進度非常快,孩子也已經成了特呂福可以用來詮釋這份感情唯一的砝碼了,因為在他們身上,金錢、地位、虛榮這些東西已經完全地剝落了,他們逼近純潔的底線,在生命的源頭裡玩耍,但還是逃不過自我心中的那個探著腦袋的私心和懷疑。因為之前整個故事已經鋪墊好了,這種像網球賽一樣激烈的一來一回,到了最後的賽末點,如果有人喜歡伍迪•艾倫的電影,一定會由此想起那部同樣高速爭鬥著互相用感情進行剝削的《賽末點》,當然占和凱薩琳之間的遊戲要高貴的多,純潔的多。但卻還是變質了,藝術和精神並沒有阻止這種自私的惡化。但是確實更美。他們玩弄的不是別的,是生命的源泉,他們用全部的好奇心開掘著最珍貴的那種感情,因為他們的期待過高,他們把生命昇華到了只有想像力才能達到的雲端,所以摔了下來。其實,生活的源泉要比他們想的簡單的多,貼近地面的多,就像祖一樣。
占決定回去娶嬌蓓,他已經徹底厭倦了,當然心中其實仍然存在一絲幻想,只要凱薩琳確切的召喚他,他還是會拋開一切的。因為,他覺得這才對得起愛情這個崇高的詞。
占和祖又重逢了。祖談到了凱薩琳的近況:很長一段時間我懷疑她會自殺。她買了一根槍。
她——弓著身像個寡婦,走路像個病人。
在生命源泉附近玩耍的女神,在打擊中枯竭了。真正的生命,就像《蟲師》里銀古眼前那些在雲霞緩緩遷徙的山脈,從來沒有過剩的光芒,她其實是誤解了生命,從一開始就走入了歧途,她的魅力被她迅速地揮霍掉了。
    在占面前,凱薩琳還想繼續掙扎,她當然不甘心,她想得到所有,結果她什麼也沒有得到。
在這裡特呂福安排了一場戲,凱薩琳把睡衣打成一個包,然後和占還有祖去亞伯的住宅玩,當他們準備回家的時候,凱薩琳突然從汽車裡拿出睡衣,然後跟著亞伯進去了。他想讓占嫉妒,想讓占受懲罰,就像她以前懲罰祖一樣,她要告訴那個男人這就是不在乎她的結果。她只有在爭奪愛的時候才又恢復活力,開始折騰了。開始想想重新知道JIM有多愛她。這是她又一次下了錯誤的賭注,當然這也是她過去所有習慣的慣性導致的一次錯誤的判斷,她在想像中以為這可以刺激到占的。但是她的把戲已經對占不起作用了,甚至只有反作用,因為占已經因此而厭倦了,他已經看透了凱薩琳本質中的那種缺陷。不管她是真的悔改,還是裝族悔改,都不能抹消掉占根深蒂固的懷疑。
占對祖說他決定和嬌倍結婚。 祖誇獎他說,你真聰明。
    祖一直覺得占很聰明,但他逃脫不了自己的殼,除非凱薩琳死去,不然他不可能接受他和凱薩琳的分離,無論凱薩琳是怎樣一個女人,變成怎樣一個女人,又或者,他其實比誰都清楚凱薩琳的本質。但這不影響他愛她。
凱薩琳開著汽車在占的樓下亂轉,旁白里寫道:像脫僵的野馬,一條鬼船。這正是凱薩琳兩個重要特徵的比喻,野馬很容易理解,而鬼船,在現在的占看來更形象不過了,她又怎麼可能放過他呢。
凱色琳終於還是投降了,她在電話裡柔情地說:那種生活像沙漠,我到處找你。JIM趕了過去。但他趕過去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為了澄清他們的關係,進行了最後的表白,也是對凱薩琳最後的判決,這一段話我已經在前面引述過了。
   聽完表白的凱薩琳徹底被激怒了,她已經伏底了身子,這已經是她能做的最大讓步,在她的心目中,在她的思維中,她不讓步就應該贏得完全的勝利,像拿破倫一樣,一旦她讓步,那就沒有任何迴旋餘地,她必須贏得勝利。
凱薩琳哀婉地說出了話:「你和嬌蓓,那我呢?我們的小孩原本可以很美的!」
   凱薩琳掏出了槍,她的驕傲戰勝了她所有的感情,占必須死,占的不愛成了她心中的污點。她要抹消他,這裡特呂福並沒有多糾纏,也沒有進行渲染,因為也許在他眼中這種已經向醜惡邁進的鏡頭並沒有什麼值得渲染的地方,放慢鏡頭只會讓電影朝著惡俗的方向發展,這不是一個令人回味的細節,只不過是故事進行到最後必須達到的極點,那是愛情的面紗被徹底剝掉,露出生活猙獰面目的一個點。只有抹消過去連同那個與過去相關的人,才能回復生活的平靜。他已經成了一個「威脅」了!同樣的點在貝托魯奇的《巴黎最後的探戈》中,在伍迪•艾倫的《賽末點》中都出現過,在貝托魯奇的電影中馬龍•白蘭度扮演的那個魅力無邊的老男人追到了已經對他失去興趣的女主角家中,女主角一槍打中他的頭部,然後報警說自己被性騷擾了;在《賽末點》中邁勒斯把逼著他和千金小姐離婚的斯嘉莉暗殺在了床上。
    本來故事到這裡結束也可以了,但是特呂福讓佔奪下了凱薩琳的槍,扔出窗外然後逃走了,無論是特呂福還是占,都原諒了,而不是揭發了凱薩琳,無論怎麼說她都是美麗的,她只是固執了一點,自我了一點,並且很絕望罷了。
   故事的結束在感覺上很稀鬆,像拉家常一樣瑣碎的鏡頭,沒有套路,沒有一個二六小說家結尾時常常苦思冥想的那種傻勁。祖和凱薩琳在電影院看見前排的占,祖很孩子氣地捏了個紙團扔在占的頭上,他們高興的又抱在一塊,盡棄前嫌的樣子,生活的激情又復甦了,他們一起去喝下午茶,凱薩琳開著車對占如果過去每一次,如果咖啡館的邀請,如同在小屋裡讓占來追她一樣,按了按喇叭說:敢上來嗎。
她對「完美愛情」的執念,對形式的痴迷。在最後終於昇華到了死亡,她高興地手握方向盤,輕描淡寫地問占,你來嗎?占又像過去那樣跳上了車,凱薩琳駕駛著那艘鬼船和占一起沉入塞納河底。也許占是唯一願意為她的追求而陪葬的人,所以凱薩琳選擇了占。
同樣是徇情,在《失樂園》裡的那對情人是在生活的逼迫下徇情,而占和凱薩琳卻因為愛情本身的逼迫而徇了情。
我總覺得,特呂福躲在後面想說真正讓人欣慰的是祖和占的感情,他們的友情從來沒有因為相悖而不悅,即使共同享有著一個女人,他們因為許多瑣事而快樂,記得很久以前在一個朋友的《東京奇譚集》的封面上,也寫著這樣一句話,「真正的快樂,就是瑣事的快樂」,而理想和信念這樣看起來如夢似幻的名詞,卻常常把我們引入歧途,不可自拔,成為一片在生活頂端懸浮的疑雲的犧牲品。
                                         
                                初稿於 2008年9月21日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