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的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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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梁朝偉對著牆洞喃喃低語的時候，我以為他會有淚低落下來——因為螢幕這邊的我，早已被莫名的情緒壓抑地痛楚萬分，乞求得到一個缺口，可以發洩出潮水般洶湧的情愫——可是他沒有，鏡頭轉向了天空，轉向了頹然的建築，轉向了梁朝偉的背影，最後轉回了那個已經被泥土封住的洞：一個男人心底的秘密，無聲無息，封在了這裡。

那些消逝了的歲月
彷彿隔著一塊
積著灰塵的玻璃
看的到，抓不著
他一直在懷念著過去的一切
如果他能衝破那塊積著灰塵的玻璃
他會走回早已消逝的歲月


故事發生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的香港。那個旗袍，高跟鞋，香菸，舊式汽車的時代。張先生王太太李小姐的時代。頹靡又貧窮、華艷又醜陋的時代。
張愛玲說，那是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

蘇麗珍（張曼玉）搬進公寓的時候，場面有點混亂。鄰居家也有人搬家，東西不斷被送錯，忙亂之際有人送書過來：「這些雜誌是不是你的？」蘇麗珍接下丈夫的書，同這個優雅的男人客套了幾句——也只是客套了幾句，便忙活去了。
周慕雲（梁朝偉）陪太太打牌的時候，蘇麗珍穿著旗袍倚在門口，他出門的時候蘇麗珍挪了挪身子讓他過去，周慕雲對她欠了欠身，笑了笑——也只是笑了笑，之後俐落地轉身離開。

蘇麗珍托丈夫從日本稍兩個皮包回來給自己老闆，她清楚老闆是要一個送太太一個送情人，可她不說什麼，她只是笑了笑，心知肚明，她只是不知道這種事也會發聲到自己身上。
周慕雲到隔壁謝謝陳先生給自己太太稍電飯鍋回來，打算給錢，卻從陳先生口中知道太太已經給過錢了，周慕雲笑得有點不自然，但依舊一臉和氣地走開，他不知道這點小事會成為一種預兆。

每次在樓梯上遇到，兩人會微笑，側身，說聲「好巧啊」，然後一個上樓，一個下樓。這時的兩個人還只是鄰居，彼此都不在對方的生命里劃下印跡。

「最近沒看到你先生。」
「是啊，公司派他出差了。」
「你太太呢？最近沒看到她。」
「她媽媽有點不舒服，回娘家去了。」

忘記是誰說過，這個世界上沒有巧合。當蘇麗珍手裡出現和周太太一樣的包，周慕雲身上帶著和陳先生一樣的領帶時，事實告訴這兩個人：他們各自的另一半，已經組成了新的一對。
夜幕下煙霧繚繞，兩個寂冷的背影，一個旗袍旖旎，一個革履清俊，並肩靜靜走著。「不知道他們是怎樣開始的。」蘇麗珍緩緩說出這句話，音樂逐漸響起，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知道答案。可眼前兩個人之間的情愫，或許就是這時開始滋長的罷。

不管是出於嫉妒、疑惑、好奇或者簡簡單單的同命相連，蘇麗珍與周慕雲開始了越來越多的接觸，一起吃飯，一起聊天，甚至開始一起寫武俠小說。而日子久了，兩人發現他們的相處已經完全拋開自己的另一半，彼此眼中只剩下了對方。愛情的萌芽，或許最經不起的就是時間的澆灌和曖昧的滋養。面對這段感情，兩個人矜忍的態度帶來得卻是分別後心底更加深刻的印跡。

周慕雲坐船去了新加坡。他以為自己逃避地徹底，可那個「情」字卻在他心頭壓抑地更沉重。
蘇麗珍在周慕雲的房間裡點了一枝煙，默默看煙霧盤旋飄散，她縮進椅子裡晃著腳上的繡花拖鞋，靜靜地，靜靜地，彷彿一切都還只是剛開始，彷彿還有一個等著她的未來。
周慕雲在報館接到電話，電話彼端卻沒有人說話，他知道了是她，只是，電話對面已經掛斷了線。
蘇麗珍放下拖鞋，她知道，幻想只能存在於一瞬。

從前有一些人，如果心裡有了秘密，但又不想讓別人知道，你知不知道他們會怎麼做？
他們會跑到山上，找一棵樹，在樹上挖一個洞，然後把秘密全說進去，再用泥巴把洞封上，那秘密就會永遠留在那棵樹里，沒有人會知道。

一九六六年的柬埔寨。周慕雲轉身離去，背後是蒼老的廟宇。遺蹟間有那麼一個洞，洞口的泥巴是新封的。洞裡，是一個讓人心口結疤的秘密。


這部片被一些人說敘事瑣碎節奏緩慢，卻偏偏對極了我的胃口。片段式的鏡頭恰好是我常用又喜歡的敘事方式。靠一個眼神、一個小動作、或者是一個物件貫聯起來的情節，語未到而意已明，是多麼令人傾神的氛圍。而這樣的敘事方式又適合極了曖昧的愛情：不懂的人自可以不懂，因為本就不需要知道；懂的人自然會懂，任由無法名狀的感覺縈繞心頭，微笑或者悶痛，卻又無法分享。

片中的周慕雲與蘇麗珍的感情是小心翼翼的。蘇麗珍聽說生病的周慕雲想喝芝麻糊，明明就是特意為他熬的，卻偏偏熬了一大鍋分給大家，「順便」也給周慕雲熬了一碗；幾天沒有見到周慕雲便心神不寧，得知他住在旅館的2046房，便立刻奔了過去，而見了周慕雲又作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而周慕雲對蘇麗珍明明動了感情，卻處處遮掩，最後終於鼓起勇氣向蘇麗珍表達了自己的感情，蘇麗珍卻用無言做了答覆。於是周慕雲請蘇麗珍拒絕自己，讓他有些心理準備，卻引得蘇麗珍的感情波動，撫住周慕雲的肩膀痛哭。「如果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和我一起走？」顯然，故事的結局告訴我們，感情，不是一個選擇就能解決的問題。

這種若即若離的曖昧關係幾乎構成了電影的主線。周慕雲與蘇麗珍被沉重的現實所包圍，一為人妻，一為人夫，即使是婚外情並不少見的年代，仍然難以忽視外界的流言蜚語。兩人的另一半已經先背叛了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本就微妙，本是被婚外情中傷的兩個人，卻自己又滋長了這樣的情愫。而作為已經進入圍城的成年人，他們不會如少年郎一樣痴傻於愛情，卻未想考慮得太多，錯過了一時，就是錯過了一生。
對於彼此，兩個人也沒有完全坦誠相待，言語間不斷試探和不斷迴避，卻始終沒有道破兩人間的那層紗。模糊的愛情似有若無，難以放下，也難於開口。雙方保持著安全的距離，在曖昧中可攻可守。可殊不知距離是一種自我保護的防線，卻也隔絕了通往幸福的道路。

想來是很希望兩個人可以再勇敢一點，或許可以有一個更好的結果。可對於影片中對待愛情的方式，竟然即使是心中壓抑又沉重，也覺得這是理所應當並無可指摘的。

現代人對於愛情的解讀，彷彿早已缺失了「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的態度。有時比較起來，彷彿古人對於愛情更有著現代人無法比擬的勇氣。鋼鐵森林裡行色匆匆的人群，對於愛情有著自相矛盾的渴望和抵制：一方面對於愛情如饑似渴，另一方面又小心謹慎生怕陌生人靠近一步。生活教會人們萬事不可掉以輕心，於是愛情也被附加了更多其他的解釋，關於名利，關於金錢，關於地位，甚至關於流言蜚語……在這樣的大環境下，無怪人懷疑真的愛情是否已經消失。而在面對感情時豎起自護的屏障，彷彿更是無可厚非。
愛情從來不只是兩個人的事。人們眼中的事物越來越繁雜，與「情」字聯繫起來的事物便也越來越多。這不是指責現代人的感情觀，只是作為一個客觀事實，人們需要也必須有這樣的意識。這其中的聯繫有不可避免的，有人為附加的；有善意的，也有惡意的。如果不對之有所認識，只能讓自己傷痕纍纍。毫無顧忌愛得死去活來的故事，自然人人都嚮往。可嚮往是嚮往，又有多少人願意拋棄自己的一切為一個不確定是否真的磐石無轉移的人奮不顧身呢？
對於純美的感情也要討價還價，是我惡俗了。可是，這是現實。
——只是，即使嘴巴上如此說，心中都不免有些失落和遺憾吧。

愛情是人們永遠逃脫不掉的一張網。不管是撲火的飛蛾，還是退縮的蝸牛，都是能觸動人心最柔軟部份的綺麗夢境，縈繞心頭，令人唏噓。曼簾後那穿著旗袍的婀娜身影，微微頓了頓，終究消失在了對面的暗影里。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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