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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走邊唱--Bian zou bian chang

边走边唱/断了的弦/LifeonaString

6.9 / 711人    110分鐘 | Germany:120分鐘 (Berlin Film Festival) | UK:103分鐘

導演: 陳凱歌
編劇: 陳凱歌 史鐵生
演員: 劉仲元 許晴 黃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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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走邊唱

2008-10-07 14:20:50

陳凱歌的《邊走邊唱》和陳凱歌 (戴錦華)


    當人不以為然的時候,他的處境就是一片荒涼和沒有希望。不以為然是一種喪失了精神動力的單純的生物學生命狀態。遺憾的是,很多人都不以為然。Oedipus不以為然的結果是殺父娶母,這並沒有什麼不好,因為他從此開始以為然。我們完全可以不關心他在刺瞎自己的雙眼以後精神與肉體的歷險,因為我們知道那一定是在一個以為然的頭顱中進行的一場幸福與痛苦、激情與理智的持久戰鬥。然而並非每一個不以為然的人都有這麼好的運氣娶母為妻或雙眼失明,從而是以為然起來。人們先天地不以為然,也先天地不在意自己的處境。

    師傅和徒弟先天失明,但不會先天地不以為然。師傅的師傅告訴師傅,對於失明,有一種治療的儀式和祖傳秘方,或許師傅的師傅曾經嘗試過這種治療方法,但動人的是,儘管他最終死於一片黑暗,他仍然將三絃琴連同希望一起傳遞給另一個處境與他相同的人。師傅沒有任何猶豫,把老師傅的以為然的人生一起承傳下來。陳凱歌在此片中向我們證明了,先天不幸的人們似乎更容易覺醒,而覺醒著的追求則將比不以為然的人們來得更為迫切,事實上,使人們覺醒或使人們易於覺醒都不必要一定使人失明或喪失其它生理功能,不必不幸。陳凱歌選擇了史鐵生的極端假設, 在《邊走邊唱》一開始就打中了我們的痛處,護著自己的傷口,我們隱約地從這個假設中覺察到陳凱歌當年內心火熱的激情。

  

A. 師傅的師傅

    當我們看到他的時候,他已在一個宛如童話的世界中奄奄一息,只有一個終生執著追求的人才能夠如此輝煌地離開現實。陳凱歌和我們一起目送他進入一個並不需要任何生理器官的神殿,等待老人的必將是永恆的光明和愛情。若真如此,有許多不以為然的人正需要您的啟示,若有來世,則祝願您不要忘記您前世的傳統。實際上,他悄然棄世,平靜得美麗,根本沒有理會我們凡人的囉嗦。他決不流連人間美麗雲彩,但也決不留下萬古長青的詩文。多少人死亡,遺囑太多,他的逝世,言語太少。此時,我們同陳凱歌一樣無限惋惜地看著師傅的師傅像所有永遠活在人們心中的人一樣飄然而去。我們同師傅的師傅一樣相信,師傅的師傅空守了一輩子的希望,一定會有許多認真的傳人。

    B. 師傅

    也許一個不幸的人能夠更加深刻地理解和更加準確地掌握不幸。但師傅,一個被命運所定義的失明人,卻通過對這種定義的思考進而討論所有人們的命運,從而與人們相互依賴,共同生存。當我們看到他的時候,他和他的徒弟遠行歸來,在河邊的小酒店,用琴和歌換飯吃(我們注意到他沒喝酒,師傅拒絕一切來自物質所誘發出來的快樂和解脫)。他填充人們的腦,人們填充他的胃。人們聽到歌聲歡歌鼓舞,他吃著食物無動於衷。這張平靜的面孔正對著那位不取分文的美麗的老闆娘。我們無從知道,在他長期的遠遊生涯中到底有多少老闆娘不取分文只聽歌聲,但無疑此刻面對的是最美麗的一位。在他無數次的夢境中,就是這位老闆娘給他的無限的對可以撫摸的真實的感受。

    也許這次遠遊太久,人們迫不及待地要聽見歌聲。假設師傅沒有失明,在他被人們拉出酒店的時候一定會回頭再看一眼。此時我們清楚地看到,一大群抬著一條即將入水的船的人們前面,昂首闊步地走著師傅和徒弟兩位盲人,他們引吭高歌,激盪出人們內心的回聲,協調著人們一致的步伐。雙目失明是師傅和徒弟的命運,我們由盲人引路是我們的命運。《邊走邊唱》向我們揭示了我們的荒謬處境,師傅曾婉轉地將失明解釋為盲人的祖先是因為看見了不慎重從天上掉到地下來的天王的女兒的軀體而被天王弄瞎了眼睛,師傅那幸福而得意的神情令我們反省(恐怕還是不以為然為妙):我們是否也可以自豪地說,我們就是因為沒有艷福窺見玉女的胴體才變得不以為然的哩!我們不以為然地使用我們一雙明亮的眼睛,流露的必然是散漫而虛弱的眼神。

    師傅領導人們大步向前,胸有成竹,步伐堅定,也正如他對光明的追求。但陳凱歌在最關鍵的時候卻表現出一種最徹底的軟弱。師傅用畢生的精力彈斷了999根琴弦,他在年幼時,他的師傅臨終前告訴他,若是親手彈斷1000根弦,就可以用藏在琴盒子裡面的祖傳秘方治好失明,幾十年來,師傅將彈斷琴弦視為一種神秘的儀式,毫無疑問,師傅一定會激動地而又有耐心地彈斷最後一根弦,此時此刻陳凱歌卻褻猥地讓徒弟不以為然地說,這根弦是太陽曬斷的,陳凱歌表現得比那個藥房老闆還不如,不以為然的神情在他那張故做蒼桑的臉上淋漓盡致。然而師傅的光芒卻足以讓我們將陳凱歌忘記,他在因為把一張白紙當作祖傳秘方去取藥而遭到一位愚蠢的藥房老闆的嘲笑之後仍然按徒弟的要求買了一個藍色的風箏,重新回到這個任何人任何物都客觀地證明他畢生努力徹底失敗的村莊,因為他知道,這裡的人們仍然需要他的歌聲,因為他知道,這裡有他永不甘心的愛情。當他跨進棲身的廟門,告訴徒弟,買回了藍色的風箏,徒弟驚喜地要去撫摸師傅的復明的雙眼時,師傅在極度的痛苦中準確、敏捷而有力的阻擋中,我們分明看見師傅是一片光明。此時,師傅作為一個螢幕上被創造出來的形象擊倒了它的導演。堅韌的精神將戰勝所有的不以為然的對手,甚至包括陳凱歌在內的,所有不以為然的人們。

    復明失敗的師傅背著藍色的風箏從藥房首先回到酒店,此時不再平靜,因為這之前他完全可以選擇放下不以為然的人們,放下內心隱秘的愛情,要嘛遠走他鄉,要嘛歸於塵土。感謝老闆娘的酒,感謝大家寬容師傅一碗接一碗地豪飲有失風度,更感謝老闆娘體貼地代替從不飲酒的師傅飲完最後一碗。然後,我們一起欣賞師傅埋藏多年的愛情會用什麼樣的詩句來表白,並同師傅一起沉湎於老闆娘醉心的回答,最後與師傅一起緊緊握住老闆娘的手。應該說還要向老闆娘的丈夫即老闆和導演陳凱歌致以忠誠的謝意,因為全片中,只有此刻,我們坐在下面,才同剛才所提及的所有人融為一個共同的靈魂。

    師傅死了,我們無法回憶他是怎樣離去的,但總是記得師傅走在最前面,站在最高處,坐在最中間,他的後面、下面和四面,都是沸騰的人群,是一群偶爾因為仇恨和誤解而發動戰爭但經常卻是跟隨迎望和圍繞師傅的人們。影片中,只要有師傅出現,他們就是一張張深以為然的面孔,而在我們今天的現實中,這種面孔卻越來越陌生。他們與我們之間存在一定的距離,不知是他們遠離我們,還是我們遠離他們。我們看他們覺得他們有點固執,他們看我們可能會覺得我們有點不以為然的樣子。

    

      C. 徒弟

    徒弟始終是一個令人懷疑的對象。當師傅為眾人唱歌的時候,他似乎心事重重,完全沒有參與的責任感,當然,在人們為他提供食物的時候也沒有內疚。當他思考人生的時候,他的疑問是,為什麼是我瞎呢?我們的疑問是,當師傅為了更多人不流血犧牲而冒著生命危險站在鬥毆場的正中間的時候,他躲在避風的山頭;當他在初嘗愛情禁果,師傅嚴肅地批評的時候,他居然反問師傅:「你饞了吧?」;當師傅滿懷痛苦復明失敗回來以後,他完全忘記了他託付師傅買的藍色的風箏;最後,當心上的人從崖邊墜落的時候,他追過去又從懸崖邊返回,安然無恙;最令人懷疑的是,當尊崇師傅眾人分明是企望他繼承師傅遺志,繼續用琴與歌喚召不以為然的人們而抬著他前行的時候,他是否經得起這樣的抬舉?這位怨天尤人、玷污愛情的盲人徒弟,是否也會落入不以為然的塵俗,倘若如此,又如何能夠真實地渡此人生?也許徒弟還年輕,所以,這些陳述該是對陳凱歌的懷疑。

  

    D. 陳凱歌(結語)

    在《邊走邊唱》裡,我們看到陳凱歌的不以為然和嚴肅認真的兩個方面。他的不以為然和嚴肅認真緊密地連接在一起。在最為認真嚴肅的時候,他卻往往流露出一種更大的不以為然。在深沉的思考中不時流露出市民的奸笑----所謂「奸笑」就是在人們最需要嚴肅的時候所聽到的一種笑聲。

   陳凱歌的《邊走邊唱》出自史鐵生的《命若琴弦》,顧影自憐的《命若琴弦》在陳凱歌這裡發出了最大的光芒,使《邊走邊唱》成為這一期的絕唱。值得思考得是,他將此片獻給了他親愛的母親。而母親最擔心的,一定是不以為然的孩子如何能夠完成一個壯志凌雲的人生。在此,不能不說,歷經人生磨難並且成功創造了師傅這個光輝形象的陳凱歌,開始放慢了腳步,並在離巔峰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歇了下來。徒弟顫顫巍巍地坐上人們抬來的竹椅,哆哆嗦嗦的手摸索到隱藏在琴中的白紙藥方,一臉成熟的不以為然的表情。他的手一揚,我們的心便同那張藥方一起,在深山曠野中,隨風飄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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