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知道的是……

《天使之城》里，我想知道的和我所知道的，以及糾葛在他們之間是非曲直，王國維先生早在百餘年前已經提出——「可愛」與「可信」如何可能。前人之述備焉，我拾人牙慧撰成此文，希望不是既不可愛又不可信的連篇廢話。
過於喜歡靜安先生的這段精闢之言，愛不釋眼，再提出來曬曬太陽。「哲學上之說，大都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余知真理，而余又愛其謬誤。偉大之形上學、高嚴之倫理學與純粹之美學，此吾人所酷嗜也，然求其可信者，則寧在知識論上之實證論、倫理學上之快樂論與美學上之經驗論。知其可信而不能愛，覺其可愛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煩悶。」(《自序二》，《靜安文集續編》)先生的煩悶亦是大多數人的煩悶，這煩悶無蹤跡可尋，在「真」和「善」不能涉及的空白地帶來往穿梭，拋出一個個學術肥皂泡沫，引發無數絢美的思想綻放如夏花。學理衝突不是非此即彼的形上學論，思想不一定非要硝煙瀰漫、戰火連天。也許先生的煩惱來源於上帝創世之初設定的悖論，註定無解，杜撰愛因斯坦的話來解釋頗為恰當——以哲學家所要求的邏輯上的精密性和藝術家所要求的描述上的超越性來重現一切比較複雜的事件，這不是人類智力所能及的。
世間諸多難題中有少許非常之刁鑽、苛刻，他們是上帝留給智力非凡之人的高級遊戲。這些難題橫亘在人間，是與非的間隔宛如銀河浩渺無邊，流氓才子多熟諳這根上帝的軟肋，每每詞竭句窮時抬出宏大理論壯膽嚇人，此乃炫耀知識和見解的不二法門。問馬克思哲學是什麼？問梁祝愛情是什麼？問摩根金錢是什麼？可喜的是馬克思、梁祝、摩根都已乘鶴西去，不用尷尬無言看小人得意，聖人不再，我唯有捫心自問——工作是什麼？
塞斯的工作單調無趣，他秉承神的意志，以最虔誠的言語和行動傳播福音，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信仰推銷員」。徘徊在大街小巷，注視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車流，面目幽邃如身上一成不變的黑風衣，看見無家可歸的靈魂便上前溫言細語，讓他們確信天國和他的眼裡幸福別無二致，心甘情願牽上他的手同去領受神恩。塞斯忙忙碌碌拯救世人於水火，燈火闌珊處，夜深神不寐，他與眾多天使高高齊坐在巍峨的樓頂，俯瞰眾生芸芸，無聊地談論人的呆傻可愛，時間久了，他愈發膩煩這份工作。天使是勝過人類的上帝寵兒，承受的愛與壓力成正比，他們比人類還不幸。人間還有悽慘的《推銷員之死》，而他們，擁有不滅的靈魂和刀槍不入的肉體，如何處理表情冷漠、內心空虛、時間凝固。如果誰對此艷羨不已的話，姑且把他全身用厚厚的橡膠套住，剝奪他哪怕細微如塵埃的感覺，看他三天以後被無端怒火焚燒成何等模樣。天使不得不留意他的背面，提防為了完美而被上帝抽象為乾癟的葡萄乾的背面對其正面構成的侵害。
偉大的中國人從來不乏漢奸，天使隊伍里必有叛徒。出於個人的有幸、組織的不幸，塞斯自從見了坐在樓梯上泣不成聲、深深自責的梅姬，那個無法接受病人逝去卻束手無策的女醫生，他成了不合時宜的天使。他開始想方設法讓梅姬感受他的存在，出其不意地現身，在梅姬噩夢難眠的夜裡伏在她身上，那一點點溫度不能通過空氣傳播到梅姬的肺腑，卻讓她的靈魂安詳、靜謐。塞斯陷入凡人文學裡讚美得無以復加的男女情事，他魂不守舍，痴痴浮現這樣的念頭：「我會給你凡人不曾想像的幸福，讓你在天國的翅膀再長出來，從此我多了一份責任，這份責任將隨著時間的深入變成一種新的信仰」。事情有了轉折，塞斯和梅姬無法調和靈肉分離的苦痛，柏拉圖熱衷的精神戀愛遺傳到現在彷彿久遠的大西國，被戰爭顛覆，在海底沉睡萬年。人性的寶貴之處在於自由，不完全為目的而也不毫無目的地做有意義的事的權利。天使沒有靈肉通達的感覺，也就沒有資格享受這份權利，如果生命天生盈滿無缺，何來追尋，何來矛盾，何來理想，何來目的，何來自由。塞斯苦苦尋覓獲得愛情的路徑，終於從一個墮落已久、快活非常的老天使那裡獲知：天使倘若從高樓躍下，便失了神性得了肉身，以神的權力換得了自由的權利。
塞斯跌落，血流遍地，他有了呼吸、有了微笑、有了感覺、有了喜怒哀樂。他欣喜若狂，匆匆趕往梅姬的別墅，他們心心相印，分離在兩岸的身體終於有了關係，他們愛了，觸到了幸福的枝芽。好景不長，梅姬在一次交通事故里去了塞斯來的世界，臨走前她切切地說：「我不害怕，塞斯，一點也不害怕。當他們問我這個世界上最愛什麼？我會告訴他們，是你……」。
很抱歉出來掃興，我構想中的愛情沒有故事中的偉大、崇高、不可侵犯，朋友們說我還沒有遇到那個要我命的人，到那時我便不會嘴硬，但願如此。我目前的愛情觀還是堅決如初——愛情是兩個人分享彼此的自由，商量著做一些有意義的事的權利。一個人被自己折騰久了肯定煩悶，想往死裡自虐又心慈手軟，於是找個順眼的人讓自己痛快又痛苦，這就是愛的真諦，僅此而已。愛是兩個人心有靈犀地折磨對方的樂事，愛人是一對讓人哭笑不得的歡喜冤家，一個人扔著一個人去撿手絹，一個追著另一個跑二萬五千里長征，難道不是嗎？假如某人這輩子可以找到賴以生活的精神之物，他心甘情願和自己過不去，把某些東西當做身內之物，為此奉獻一生也樂此不疲。如僧侶、學者、科學家、藝術家、詩人，他們是最能和自己折騰的瘋子。
Ps.影片最後一黑人天使看塞斯躍入大海游得歡暢如海豚，臉上浮現詭詐笑意，那意思我看出來了：「小子，附近剛剛有一艘油輪觸礁，你就等著進醫院吧」。凡人的快樂塞斯體驗過，面對當下此起彼伏的苦痛，他又會做什麼呢？我想知道的就是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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