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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邪西毒--Ashes of Time

东邪西毒/

7.2 / 13,320人    100分鐘

導演: 王家衛
編劇: 王家衛
演員: 張國榮 梁家輝 林青霞 梁朝偉 劉嘉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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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小柯

2008-10-21 15:24:33

時間的灰燼


近來我常常會突然發獃,尤其開車回家路上經過那面鏡湖的時候。若有夕照暮靄,便總會憶起去年在優勝美地與友人同賞紅葉的美景,然而隨即便會轉念,又是一年秋景,但斯人已去,空留餘聲,只叫人更添幾分惆悵。若有明月或繁星,又會突然念起近日讀過那些發了瘋的藝術家們,思忖起三毛,還有她提到的《在亞洲的星空下》。朋友發起了「青春紀念冊」的活動,要大家回憶在青春年少時期最令自己感動、沉醉,最令自己難以忘懷的文學作品。我很是想說說自己那段不眠不休讀三毛的日子,可待要提筆,卻是一片空白。

這令我我又是惆悵,又是恐慌。

惆悵,是越來越發現自己與青春的距離。年少的時候讀一本書,看一部電影,哪怕是老套的劇情拙劣的場景,也會因為某個心動的瞬間而回味悠遠;年少的時候做什麼都如饑似渴,怕的只是自己涉獵不夠廣,怕人家嘴裡的陌生詞彙自己不能說出一兩句來附和;年少的時候讀三毛的《傾城》,「那時的我,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我知道,我笑,便如春花,必能感動人的——任他是誰」——這樣的句子給我的全都是震撼與期待,不會去考據背後真實性與否這樣無聊的問題;年少的時候看《東邪西毒》,討厭那些故作聰明的台詞,也不明白那些偏執又自閉的人物講一句「愛」怎麼就那麼難!

恐慌,是在這距離之後一種不能自己的顫慄與驚覺。日前再讀《傾城》,已經找不到當初的感慨與震動,縱然依舊深愛三毛,卻已然開始平靜的辨識文筆高下。週末去看了濃彩重墨的《東邪西毒終極版》,年少時不能明白的那些情感在胸中如潮水般翻湧著,隨著馬友友的大提琴音,眼淚終於在黑暗的影院中一顆接一顆的滾下來。翌日看《畫皮》,這故事,十年前於我必是動人的,但眼前,只有剪輯的不流暢,主題的不突出,與立意降格後的深切遺憾。

這歲月真是神奇,少年時美的,它偏偏要洗白;少年時黯淡的,它卻要施魔法,在回憶裡突然五彩繽紛起來。

我一向不那麼喜歡王家衛。《東邪西毒》裡的旁白實在難逃做作的嫌疑,而且也多到了讓電影子乎退化成超長版音樂電視的程度:畫面反而降為輔助地位,僅僅為這些囈語提供了視覺補充。若從巴讚的角度出發,這樣來拍電影子乎形同作弊,視覺語言的功用被大大弱化,從頭到尾導演都躲在演員身後不停的在講、在說、在補充,哪裡還叫電影,分明就是配樂散文朗誦!而即使拋開這些表現形式的主次之分,作為一個故事,《東邪西毒》也並不好,它支離破碎,並沒什麼重大的情節發展,它只有一群莫名其妙的人物,在說著一些自戀而瘋狂的話。終極版更是乾脆去掉了一切與片中情感無關的人物交代,那些屬於金庸的東邪西毒之武功高強描述等等一概刪除,讓這些人物的剪影更為破碎,更為孤立。

少年的我,不可能喜歡這樣的電影。

即使今日,這樣的極端情緒化的表現手法,我依然是不喜的。若不是在影院看華語電影的機會少之又少,恐怕我也不會去抓住這僅僅一個週末的機會去看一部明明不是自己那杯茶的電影。

重新剪輯的《東邪西毒》,王家衛給它們刷上了厚厚的色彩,曾經交代前因後果的細微銜接部份全部砍掉,留下的全憑印象存活。這如同超現實派畫作一樣的光影銜接,我發現若放棄對敘事的要求,任性的全當一場少時舊夢來看,竟然會那麼的動人。

沙是鮮黃的,迎春花的顏色。水窪里映著明艷的藍天白雲。紅若血跡,綠茵如墨,光影橫斜,濃得化不開。人還是當年的人,十幾年前的模樣,眼角沒有皺紋,瞳孔里也看不見滄桑。說的還是一樣的台詞,聽到的還是一樣的嘆息。唯一變的,原來是自己。

回憶確是最有趣的一樣事。曾經再完整的故事,被歲月過濾後,都變成一截一截的片段。它們出現的順序可能會改變,甚至連其中涉及到的人也可能會記錯,但其中一些似乎瑣屑的小細節反而最是栩栩如生。所謂記憶,其實記得的都是這些最無用的東西,一些顏色,形狀,一種氣味,一句話,一個表情。很多年在心底滋養的,就是這些符號所代表的那一種情緒,比如寂寞,悔恨,還有心痛。

回憶裡,其實也都是自己的聲音在主導著一切的人和事。慕容燕和慕容嫣究竟是一個人還是兩個,分別的意義微乎其微。我曾經搞不清那個叫桃花的女人和海邊那手持桃花的女人到底誰才是黃藥師心底的渴望,可後來發現,她們其實都在講同一個故事,一個關於失去的故事。年少的時候我不懂他們為什麼都遮遮掩掩固執的不肯說愛,從而錯過了那麼多人生最好的時光,後來我才明白,人生里不肯說或沒能說的,不僅僅是愛。

電音的英文名字叫做「時間的灰燼」,比中文的「東邪西毒」要貼切得多。歲月盡頭,桃花樹下的紅衫女子對鏡而泣,水光中叫做桃花的女子伏馬背而泣。我是一個幸運的人,年少的時候只知道向前衝向前衝,並不能體會她們的心痛;但時間教給了我寬容,因寬容而去理解,因理解,終於動容。

一動容,便讓人惆悵,哪怕都是別人的故事,哪怕都是不相幹的心事。動容的背後,其實還掩藏著難以釋懷的惶恐。漸漸的明白,不管多麼堅定的信仰,在時間的面前,也終會化灰。

最近出門前總要仔細的照鏡子,薄施粉黛的日子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愛慨嘆年輕的好處。「我笑,便如春花」——我羨慕這樣年輕女子的容顏,我想知道在我最好的日子裡,如果也懂得了現在那麼多的事,人生會不會有所不同。我不願心驚膽顫的發現,歲月原來也在自己的臉上悄無聲息的遊走,一天幪上一顆塵埃。我手心潮濕的攥緊「赤子之心」這四個字,卻還是怕,怕有一天眼睛裡只剩下磨礪後的鋒芒,再沒了純真年代的爛漫無邪。

馬友友的大提琴音低低奏著的,原來是一曲青春的輓歌啊。

    韶華好
    燕飛早
    鞦韆架下春光窈
    眼波轉
    花事了
    嘆
    流光最愛把人拋
    紅了櫻桃
    綠了芭蕉

歲月盡頭,風吹起的都是時間的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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