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江湖夢一場

不必糾纏是林青霞成就了東方不敗，還是東方不敗成就了林青霞。此人早已跳出了性別可以定義的審美框架，留給我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驚艷，決不重複。以致於多年後讀到原著，金老先生明顯對東方不敗用情不深，寥寥數筆，對其的勾勒更是讓我幻滅不已。

說到底，要感謝徐克。沒有他的鬼才風流，精心提煉，怎麼可能有這樣一部電影，這樣一個角色在香港影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足跡，餘韻至今繞樑不止。

且看黑木崖上數人惡鬥，東方不敗將閨閣移至高台，專心刺繡，口中輕吟「皇圖霸業談笑中，不勝人間一場醉。」此時勝券在握，意氣風發，青絲如瀑（前有林青霞，後有Katherine Moennig（THE L WORD的著名爺T），二者都可謂是掠奪無數正常取向女影迷芳心的尤物。）如果沒有令狐沖的出現，東方不敗將一直穩坐江湖霸主的地位，獨孤求敗而不能，這是不爭的事實。像他這樣的人，在身負絕世武功，且有扶桑勢力相助的基礎上，原應人如其名，掃蕩中原，勢如破竹。可是偏偏對令狐沖動情，於是成為了東方不敗的致命傷。

後來我們都看到了，他數針齊發，眼見根根可以致令狐沖死地，殺人如麻的他卻方寸大亂，慌忙收回暗器，於是被令狐沖佔了先機，刺中了他右胸。我想那一劍該是把神功護體刀劍不入的東方教主的心，給生生地刺穿了。此時東方不敗已經不是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江湖怪傑，那一身浴血的紅袖華服，花容失色，分明是為情所傷的凡間女子，怨氣衝天。多年後從東方不敗胸口噴湧而出的鮮血，始終在我心目中定格為頗具衝擊力的畫面，就像情感的不可控制性，防線一旦崩潰，他比誰傷得都重。

然後就有了那永垂青史的一幕，在從懸崖上飛速墜落的過程中，東方不敗象失去重量一般，軟軟地癱在令狐沖懷裡，柔若無骨，「我不會告訴你，我要你後悔一生，讓你永遠記住我」命懸一線的他臉上甚至浮現出得意來，好吧，我東方不敗之前運籌帷幄，機關算盡，千秋萬載的宏圖霸業唾手可得，誰知斜刺裡殺出了你小子來，這是我怎麼也算不到的。今日我敗也是敗在你一人手上，但至少有一件事情我是有十成勝算的，那就是你永遠也只能將與之共度春宵的嬌軀跟我東方不敗聯繫起來。我偏不告訴你我是不是詩詩，氣死你，叫你一輩子也忘不了我，永遠記著我那一夜的纏綿繾綣，柔情勝水。

他拼盡了最後力氣出掌將令狐沖送回崖上，眼看這身著一襲紅衣，宛若浴血鳳凰的女子，即便是赴死，也是如此優雅地逝去，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翩然告終。多年後章小姐伸展四肢呈「大」字狀從懸崖上撲了下去，我的胃裡便泛起了一陣酸澀的味道。

無論原著還是影像，都意在昭示，自古以來，改朝換代其實只是換湯不換藥，以權力鬥爭為政治生活的核心則是萬變不離其宗。原著里東方不敗沉迷女紅，在教中已久不露面，男寵楊蓮亭將風雷堂堂主童白熊糾回黑木崖批判，令其家人老小陪鬥，並命一年僅十歲的男童背誦教主寶訓，「對敵須狠，斬草除根，男女老幼，不留一人。」「一天不讀教主寶訓，就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讀了教主寶訓，練武有長進，打仗有氣力。」此語錄頗值得玩味，大有借古諷今之意。影片中任我行上位後，首當其衝的便是大刀闊斧清除異己，大肆屠戮，甚至連助他重回教主寶座的令狐沖也上了他的黑名單。任教主可謂是識時務之俊傑，在爭取權力的時候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等到排除萬難順利登位的時候就開始忠實奉行「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原則。頗得前朝明太祖、毛太祖之鳥盡弓藏的真傳。這個時候，任盈盈的冒死相告，向問天的斷臂示罪，便顯得尤為可貴了。畢竟這是江湖，有狼子野心，也有情義。更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與令狐沖一起的眾華山弟子，對師門心灰意冷，只願歸隱牛背山，不問江湖恩怨。（我可不可以把這個地點解讀為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牛背山？）大家約好了次日齊齊隱退，因此平時用來護身的劍都拿來串烤野味或者充當衣物便利掛鉤了，向問天大驚「學武之人，視劍如命，你們怎麼這樣糟蹋自己的寶劍？」華山弟子曰「我們明天就要退出江湖了！還要寶劍做什麼？」好吧，只願我們能高唱笑傲江湖到天明。可是天還沒亮，大家便要各安天命。你不用別人的鮮血來舔舐自己的劍鋒，便是你的頸項祭祀了別人的刀刃。華山弟子想也不想，明知自己武功不敵，卻還是敵不過一個義字。可憐上一刻野店裡飲酒歡歌，東方不敗催吐真氣，下一秒就變了荒野遊魂，死無完屍。當真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說到電影，不得不提配樂。始終前傳里小舟上劉正洋、曲風、令狐沖三人琴瑟和諧高歌笑傲江湖最為豪情衝天，風雲再起狗尾續貂，東方不敗喬裝藝妓一曲笑紅塵卻值得一提，俊逸超然，前無古人，後亦無來者。此部里任盈盈與令狐沖師兄妹碼頭一別，自知再無相見之日，那握在一起的兩隻手，因著形勢危急，追兵在後，也容不得他們拖泥帶水、扭扭捏捏了。任盈盈選擇了忠孝為大，配樂也恰到好處地響起緊湊的鼓點，一聲緊接一聲，船已駛離碼頭，漸漸隱入霧裡，盈盈捧起還未來得及相送的瑤琴，想起相見便是無期，看到這裡，不由得心下也惻然了。駛離中原疆土的恩怨，可是誰知道此去扶桑，又會遭遇什麼呢？總是引人遐想。拼了命要逃離江湖，卻不想自己就是構成江湖的一部份，何來逃離之說，可憐身在此山中！

現實中總是難覓與我有著同好的港片遺老遺少們。我之所以願意沉湎於刀光劍影，豪傑江山的舊時光里，便是因著對所謂江湖秩序的情結。雖沒有白紙黑字為底，卻以天地間正氣為依，渾然天成，日月可鑑，即便惡也惡得光明磊落，若有違逆，也有武林中人不遺餘力地匡扶正義。可是時代變了，不再是A MAN WITH A SWORD的時代了，也不是A MAN WITH A GUN的時代了，而是A MAN WITH CASH的時代了。我們生活在有法可依的社會裡，卻不敢喝牛奶，不敢上醫院，不敢仗義，不敢做中國人，因為法典里明文規定的準則的字裡行間，暗湧迭起。我們永遠都不知道這趟水有多深。

畢竟那樣的江湖，只是夢一場。末了，洗洗漱漱，擔心明天吃的雞蛋裡的三聚氰胺是否超過限定用量，打著滿滿一瓶醬油經過路邊一副苦相虛實難辨的乞丐們，又有一名政府官員投身拯救資產階級國度人民於水深火熱的共產主義事業，畢竟，現世才是退無可退的江湖，它消磨年少心氣，瓦解對永恆的信仰，重塑認知，這才是終極的吸星大法，沒有人一統五嶽，沒有人倖免於難，因為我們都是如假包換的複製大軍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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