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明 風兒靜

畸形的人和事總是能吸引人眼球。梳大辮子的皇上在皇宮裡騎自行車，一千多個太監捧著自己的命根子跪成一片，小皇帝準備私奔去牛津上學，皇帝的大小老婆一起跳快步舞，中國籍日本雙性戀女間諜伺候皇后吸鴉片……
在這東西方碰撞，東方被撞毀的年代，一切荒唐都合情合理。這是宮裡上演的沒有觀眾的戲，一個外來民族統治的王朝的謝幕。當年有美國的性虐待狂來中國，寫了一本遊記。這位外國朋友見到公堂上犯人被脫光褲子，由一幫梳辮子的男人打屁股；女人的腳捆得像豬蹄子，說話有氣無力陰陽怪氣……簡直欣喜若狂。在他看來這裡的人們肚子都填不飽，卻到處都是精神文明高度發達後才有的變態事物，真的好神奇。末世的清國是變態狂的天堂，一個小皇帝在瘋狂的世界中尋找童年，尋找自由，尋找權力。
這是一個介於荒誕和悲傷的故事，講述一個介於孩子和皇帝的人的一生。他的一生都是壓抑童年的投影。
小皇帝在他還不是皇帝的時候被火速抱到宮裡。紫禁城的門外三個老女人帶著一個枷鎖討著食物，好像一個連體的妖怪。
小皇帝跑進一個陰氣逼人的大殿中，大床上坐著老妖精一樣垂死的慈禧太后。小皇帝跟父親不熟練地磕完了頭，好奇地四處跑著，躲在大柱子後面，怯生生地看著慈禧。
老太后歸了西，也把帝國交給了小皇帝，一群喇嘛吹吹打打繞著屍體蹦蹦跳跳，帶著這個老太婆的魂出了大門，外面唱經陣陣，詭異至極。小皇帝這時看到的聽到的又是什麼呢？當他第二次登基的時候還能記起來這一幕嗎？知道的只有此時，三歲的小皇帝睜著好奇的眼睛，似懂非懂，好像在看戲。戲看完了，該回家了。小皇帝跑到爸爸跟前，爸爸卻給他磕頭。他已經是皇帝了。幾十年後小皇帝的第二次登基沒有這麼被動，
太和殿外烏壓壓跪了一地的人，是小皇帝的登基大典。小皇帝盛裝愁眉苦臉地坐在偌大的龍椅上，沒用多久小皇帝的耐心就被磨沒了。大殿門口的簾幕飄了起來，小皇帝從龍床上站起來，舞舞扎扎地跑過去，清脆地笑著，小手摸著被風鼓起來的簾幕。簾幕在動，但是那邊沒有人碰它，是風吹起來的。小皇帝撲了個空，看到了外面的文武百官。很多年後，小皇帝讓兩班戲子隔著白布玩猜人遊戲，小皇帝自己偷偷跑到布的一邊，幸福地感受著別人的撫摸，從這頭滾到那頭，介於童趣和變態之間，單純地享受著難得的與人親近的樂趣。是不是因為三歲時這一幕的啟發呢？小皇帝自己都記不得了。但他有了自己的皇后和貴妃後，一定還記得和戲子玩的這個遊戲。三個人在大床上綢被下，玩著當初的摸臉猜人遊戲，介於淫靡和童趣之間。躺在兩個溫暖的軀體之間一定很有安全感，不會感覺要被人抱到一個陰森的地方接受眾人的跪拜。
整個儀式又是一場戲。各種各樣的套路，各種各樣的符號，特定的裝扮代表特定的身份，特定的動作代表特定的情感，就像京劇里一樣。一聲聲拉的奇長無比的唱腔，一件件花里胡哨的行頭，消磨了八旗子弟的時光，幹掉了一個驍勇善戰的民族，在這裡，毀掉了一個小皇帝的童年。黃色的龍袍代表至高無上的權利，不斷地下跪代表了臣子不變的忠誠，青銅的大鼎代表了對天下的控制……蟋蟀，唯一一個簡單的小皇帝會說的詞，代表了被壓抑的童年。靜穆的儀式上，小蟋蟀呼喚著小皇帝，小皇帝找到了一個他認識的符號。
小皇帝還是個很小的孩子。吃飽喝足後，被太監哄著，笑著，和普通的孩子沒什麼兩樣。在他的心裡，這裡變得越來越好玩了。但是爸爸媽媽還在家裡等著呢，回去還有他熟悉的一切。今天我們回家嗎？開心的小皇帝問。不知道被選作皇帝是幸運還是不幸。他的英國老師說，這個孩子的母親剛剛去世都不讓他去看，真沒有人性，小皇帝真不幸；在天津的舞會上，他的貴妃的外國舞伴說，擁有這麼漂亮的兩個老婆，有些人真是幸運。但是那一刻，他像個幸運的普通孩子，含含糊糊地學舌，嘟嘟囔囔的逃避洗澡未遂，肆無忌憚的玩水。他的奶媽阿毛躲在一邊，滿臉幸福的笑。 　　小皇帝不只是一個被剝奪了幸福孩子，他客觀上也一直在剝奪著別人的幸福，和其他人比起來他是很幸福的。阿毛像很多逃荒的窮人一樣流落到北京。聽說王府需要奶媽，阿毛的老父親就把阿毛帶到了王府。阿毛拋下了自己的孩子，把自己的奶水都獻給了小皇帝。阿毛自己的孩子則被老父親領走，再也沒有見過。小皇帝有了幼年唯一可以親近可以帶給他溫暖的人，但民間也有一個更可憐的孩子和姥爺相依為命到處流浪，也許還沒等他足夠大來意識到自己失去了媽媽，這個孩子就會死於飢餓或者戰亂。月兒明，風兒靜，從此唱給了另一個孩子，一個小皇帝。
小皇帝長大逃到天津後對文秀說，沒人能和我離婚。沒有人能奪走他喜歡的，他不會允許能帶給他溫暖的東西被別人佔有。小皇帝貪婪地收集著溫暖，一個小惡魔。但是事情不會他想怎樣就怎樣，即使他是皇帝。祖上有規矩，皇帝已經足夠大了，不再需要奶媽了。阿毛被送出了宮外，沒有見小皇帝最後一面。大門血紅血紅，高高大大的，分開兩個世界。一個大門擋住了他不讓他見阿毛最後一面，一個大門擋住他不讓他去看去世的母親，另一個大門擋住了他不讓他追趕離開他的王后。他一生的幸福都被擋在了朱門外。大門代表了不幸。
大門裡是關於幸福的剝奪與被剝奪的世界。先皇的妃子們被剝奪了青春，有的還很年輕，就要爛在宮裡。亭榭中，畫舫上，這些妃子三五成群，有的吊著嗓子，有的扇著扇子看魚，表情木訥，心如死灰。也只有心如死灰才能幫她們抵禦一成不變的宮中景色。岸上，十歲的小皇帝還在吃阿毛的奶。十歲，不大不小，介於禁忌和天性之間，不正常，不色情。
門內的世界就是這樣一群人，成群的活死人妃子和成群的生理心理都變態的太監，妃子們最刺激的遊戲是勾心鬥角，太監們最關心的事實怎樣偷偷把將傾王室的寶貝變賣掉。裡面還有一個生機勃勃的小皇帝。這樣的環境中，小皇帝把他心愛的小老鼠在門上摔成肉泥一點也不奇怪。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變態。皇帝被壓迫至變態所以有權拿別人出氣。讓太監喝墨水實在是厚道之極。古時候小皇帝的同行還讓太子舔痔瘡呢。但是不管門內怎麼變態怎麼荒唐，門外都要加上一百倍。小皇帝如果是動物那麼他就是最幸福的動物。外面的才是真慘的。門內慘得藝術。
小皇帝是最尊貴的，也是最卑賤的。死後很多年還要被拍成電影，被搞成藝術。
奧斯卡口味，票房的保證，小皇帝一生的故事都基本滿足，稍加改動就會很有噱頭。西方口味的小皇帝的故事，很藝術。可以盡情地懷著獵奇的心態和強烈的優越感審視著小皇帝的一生，觀察著已經崩潰了的中國傳統文化。
小皇帝死的那一年，也是另一個變態的時代開始的那一年，小皇帝買了一張門票回到了自己曾經的家。大殿裡還是老樣子，一個帶著紅領巾的小孩提醒著小皇帝已經換了人間。脖子上繫著的紅布又是一個符號，象徵著對新的統治者的效忠。畢竟有些東西還是不會變的。衰老的馴服的小皇帝已經是個自食其力的人，不再剝奪別人的任何東西，儘管他自己已經什麼都沒有。小皇帝告訴孩子自己曾經住在這。小皇帝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把一個蟈蟈籠子藏在了龍椅後面，是他的小秘密，就像他的小老鼠一樣。王朝覆滅了，這片土地上幾經變故，不變的只有蟈蟈籠子。「只有梨子是永恆的」，見證了俄國坦克來去的捷克老太太說。過了一生，小皇帝又把籠子拿出來，交給了少先隊員。打開落滿灰塵的蟈蟈籠子，小皇帝消失了，小蟈蟈幾十年還沒有死——現實還是比較超現實的——或者小皇帝變成了小蟈蟈，從裡面跳了出來，趴在紅領巾上。這也是一個符號，沒人知道象徵著什麼。
——「到我明白了所有象徵的那一天，」可汗問馬克，「我是否就真正擁有了我的帝國呢？」

——「陛下，」威尼斯人答道：「別這樣想，到那時，你自己就將是眾多象徵的一個。」
——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
漢語貓膩太多。比如說貴妃，人家給翻譯成secondary consort，這不就清晰多了，備用配偶嘛。英語說出來的東方的東西荒誕的就更荒誕了。還有噴著唾沫星子的撫順監獄管教，說的英語真是有聲有色，帶有鮮明的社會主義色彩。



革命造反歌
拿起筆，作刀槍，集中火力打黑幫。
革命師生齊造反，文化革命當闖將！
忠於毛主席忠於黨，刀山火海我敢闖。
革命後代舉紅旗，主席思想放光芒！
歌唱毛主席歌唱黨，黨是我們親爹娘。
誰要敢說黨不好，馬上叫他見閻王！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要革命，就跟我走，
不革命，就滾他媽的蛋！
我在想這麼殺氣騰騰的歌翻譯成英文是怎樣一種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