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可能那樣生長

我還記得我13歲的時候，瘋狂地迷戀上了讀書，花很多時間抱著書本。那一年我的視力從5.2下降到4.8，個子長了10公分。我將這歸咎為來自青春期身體的強烈訴求，因為不豐富的物質環境從而轉化為心靈的強烈渴望。我經常待在屋子裡，待在父母的眼皮底下，我爸媽因此憂心忡忡。他們覺得我沒有少女的熱情和活力，更像是一個垂垂暮年的老人，他們為了讓我出門，經常訓斥我，而我認為自己應該花更多時間在閱讀上，他們是如此不理解我，幾次溝通無效，後來演變為冷戰，彼此沉默不語。
有一次，正當我抱著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父親又一次爆發了怒火。我爭辯無效，於是從家裡跑了出來，最後坐在一所老房子背後的臺階上。臺階的年代也很久了，木製的，經歷過太多風吹雨打蟲蝕鼠咬，當時正好有一隻小田鼠在其中的一個孔洞中奮力咬著什麼，不停發出「吱吱」的聲音，我安靜地在一旁坐著，看著紅紅的太陽一點點落下山去，天黑了，父母沒有找我，我最後回家了。
「是什麼讓你想自殺，你還小，也沒經歷過什麼事。」
「很顯然，醫生，你從未當過十三歲的女孩子。」
13歲的Cecilia自殺未遂，她這樣回答那個中年禿頂的心理醫生。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裡關於那些久遠的情緒，從沉澱的底層漂浮了上來。Cecilia是五個女孩子中年齡最小的，但是她敏銳地透徹了人生的荒涼。她記日記，寫日常生活的瑣碎，以及她對這個世界已經厭煩、對異性失望的觀念，還有她的感情寄託——那棵橡樹。她安然地撫摸著自己手腕的傷口，卻是堅定之前的想法。女孩子的靈魂好像陽光穿過樹葉留下的斑駁，美麗孤獨，無人知曉，就像那些窺視她們的男孩子，只是單純地翻著Cecilia的日記本，輕蔑地說，一棵橡樹，樹有什麼好寫的。Cecilia選擇用鐵柵欄穿透了自己的身體，她成功了。
她死了之後，她的四個姐妹好像沒有什麼變化。女孩子，生來就具有做戲的天分。表面上她們照常上課，嬉戲。然而在她們的內心深處，有一塊所在永遠的壞掉了，她們沉默的時候越來越多。父母因為小女兒的離去，精神也受到很大刺激。父親假裝念叨著棒球比賽的結果，母親哭泣著說，為什麼，我們家有很多的愛啊。
永遠把自己認為最好的給予子女，這是父母最偉大也最可悲的地方。於是，父母聽心理醫生的話，主動為女兒們和男孩子的交往製造條件。儘管母親加寬了連衣裙的尺寸，但是這四個金髮的女孩依然燦爛，最為光彩的是Lux，這個14歲的姑娘有一顆早熟的心。橄欖球隊員們帶著她們去舞會，事實證明，和所有這個年齡的男孩子一樣，他們感興趣的是她們的身體，而非心靈。Lux像所有對異性抱有幻想的女孩子一樣，獻上純真的自己，然而，那個男生甚至沒有和她一起離開，Lux孤伶伶地醒來，一個人回家。
父母的態度因為Lux的徹夜不歸終於轉向極致，母親封鎖了女孩子和外界的一切接觸，四個年輕的生命是不見陽光的水草，慢慢的枯萎了。
父親還在親切地問著盆栽，你們好，用光合作用製造早點了嗎。
唯一的一次，是為保護Cecilia喜歡的大樹，她們衝出了房門，無力地與伐木工人爭辯，陽光明媚，照耀著她們的臉，但是就像失去生命力的樹一樣，女孩子們沒有出路。窺視的男孩子們開始給她們電話，那些憂傷的歌曲通過話筒傳遞。女孩子們幻想自己在全世界旅行，Cecilia是加爾各答的新娘，只是和她們隔著半個地球罷了。
終於有一天，女孩子們說，明天晚上，等我們的信號。做好準備，男生們高興極了，我們有車，裝滿了油，想去哪裡都行。Lux抽著煙，淡淡的問，是嗎。懵懂的男生們還在憧憬，直到被滿地的屍體驚醒。女孩子們按自己選擇的方式離開，一個把頭伸進了烤箱，一個上吊，一個吞了安眠藥，Lux和男生說完話，坐進了車裡，把手伸出窗外。那個手勢，好像長途旅行的人在揮手作別，也像極了一個溺水者在被完全淹沒之前的掙扎求救。母親喃喃地說，我們家有滿滿的愛，我不懂，為什麼。
世界又繼續運轉下去，生活照常，女孩子們的故事被逐漸淡忘。那些窺視過她們也愛過她們的男生，長成了男人。他們記得，但他們永遠不懂，為什麼那五個微笑和頭髮一樣明亮的女孩子，會毅然決然地飛翔。
「她們始終聽不見，我們在門外的吶喊；她們始終在那裡孤獨著，我們永遠無法拼貼完整。」
那些孤獨的靈魂的嚎叫，是每個人的青春期都經歷過的，如此純粹和複雜，難以言說。我們以為，用萬能的愛可以治癒，也可以用大大的擁抱進行療傷。然而那種痛楚，就像一張皺褶的紙，即使撫平，也不能消除那些瑣碎的傷痕，永遠永遠恢復不了。
那晚我自己回家，然後還是和以前一樣，上床睡覺，吃飯，上學，放學。只是我明白，有些東西變了，永遠不一樣了。
而所有的一切都被時間所遮蓋，不過只要有人不小心碰觸那道傷口，一個聲音仍然會尖叫著，我是青春期，我很麻煩的！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