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是一種陳舊得發霉的敘述方式

古老文




乾鍋娃娃菜。鹹蛋黃焗南瓜。大拌菜。包子，六個羊肉西葫蘆餡，六個牛肉胡蘿蔔餡。

天津賓館仍舊佈滿國營飯店的味道。我們的飯局也因為萌的家事陷入沉默。

爭吵。對抗的是沉默。這情景何其相似。

萌幾乎是跳起來，罵了一句，幾乎是飛出飯店的大堂。她的他尾隨出去。

大堂經理模樣的人走進來，很國營地暴露緊張：哪一桌？那一男一女？付沒付帳？

付完帳單的我走出門來，滿眼晃人的燈光，每日經過的景像，我卻眩暈，不知身在何處。

這個遇見李米的機緣，似乎並不那麼美好和恰當。

但是坐在這裡，螢幕上粗顆粒的光影亮起，周迅倔強的雀斑開始在臉頰閃爍。我的生活，我不禁歡呼，我終於與你接壤。

這是個並不十分精巧的故事，甚至可以說漏洞百出。實際上，精巧的故事都與愛情無關。在這一點上，我似乎是個魔怔的偏執狂。只有愛情本身是包羅萬象的，它足以包容一切的疑問和回答，愛情本身就是一個迴環自生的迷人的體系。所有的愛情故事都是包裝出來的，裡面充滿了陳腐的木乃伊味道。因為如若不然，人們會懷疑它的存在，甚至失去探詢它的勇氣。你們會罵：這是多麼無聊的毫無新意的一個話題，雖然他們總是在各種爛俗的愛情輕喜劇面前翹首企盼。

就像李米在吊著方文照片的計程車里對她的乘客說：四年了，你知道我想對他說什麼嗎？我想跟他說：你他媽的怎麼不去死阿！

你知道我想對你說什麼嗎？WY？

和你四年前的那句「操蛋」一樣。和眼前李米叼著煙面部扭曲地罵出來的一樣。

你他媽的怎麼不去死阿！

那麼即便號稱善於控制情緒的你無法理解李米的情緒，你起碼可以回想在紙上寫下「操蛋」二字時的爽。

但是最後仍然是我，在李米衝著警察說「你老婆你不認識嗎？」的時候，淚水噴湧而出。最後我們在你們和其他女人的面前只是滿懷歉意地結巴著說：對不起，對不起。

好的愛情故事其實只有一隻核。越純粹越通透的往往聚集著越大的能量。好的作者和編劇都是聰明的陳列師，他們知道在什麼時候給這具木乃伊塞滿什麼樣的香料，在什麼樣的穿戴下令它博得人們的驚艷和嘉賞。他們像聚斯金德筆下的格雷諾耶，善於面對眾生調配出臣服的氣味。其實我也相信，對於曹老師的編劇，讚賞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開局一個揪緊人心的小高潮，虛晃一槍各成一體的連環故事，草蛇灰線漸次展開的埋伏，解開疑問同時引爆更多疑問的設置，使敘述節奏和故事的張力得到良好的控制。只在很少的瞬間，你才會感覺到注意力的游離。比如，面目猙獰一口一個河北話「小爛屎」的老毒販裘X貴在感覺到李米報警之後跑到小荒坡上瞎溜躂的時候，明顯你能感覺到，這就是一個典型的設得不成功的局，這只是一個純粹用於過渡的沒有其他任何連環意義的橋段。

實際上，如果我是個刻薄的觀眾，我會發現比這多得多得漏洞，很多設計好的局沒能引爆，很多「釘子」形同虛設。小毒販裘天水的港台腔小女友——小香出現的意義是什麼呢？僅僅是為了讓警官叔叔和李米有一通互相噴灑情緒的機會嗎？或者還是在主愛情線的旁邊微微露出兩條副愛情線，展示「人間處處真情在」，若是沒有小香，李米就將死於二裘之手呢？

蓄意求死的詩人用意又何在呢？難道只是為了表示二裘找錯了戴墨鏡的接頭者嗎？請問在明知自己體內藏毒不能超過24小時的毒販會弄錯接頭的日期嗎（請別忘記方文是N天之後才戴著墨鏡出現在天橋上的）？

請問李米驚險萬狀斷掌求助的110最後起到什麼作用了呢？難道僅僅是逮住了老裘毒發身亡的屍體，而故意成全小裘的愛心大發？兩條線浪費一條，顯然有欠細密。

超市的「釘子」有什麼用？為了開超市，沒有大學學歷的方文就和為了迎娶小香的小裘一樣，別無選擇地走上了販毒致富的道路？咱們的祖國三百六十行，就剩這行能賺大錢？這個俗套的設置讓人感覺到缺失，讓人突然有等著看下集的空洞感。

為什麼要留著小裘這根線呢？因為顯然李米可以在第一次來警察局的時候就遇見結案的方文，情節繼續往下走一點問題都沒有，為什麼還非得找一趟小香，騙一遍小裘呢？當然，你可以說，為了讓小裘招出販毒幫派的真相啊。但是這條線後來不是由李米引爆了嗎？方文改名成為馬冰，才導致了方文最終的落網，仍然是兩條線浪費一條。而實際上，這種情節設置最令我不爽的是，難道王寶強兄弟就不能翻身農奴得解放嗎？為什麼每部參演的電影裡都得搞成操河北土話以「憨」著稱，對外界毫無戒心到小香號碼到手，就對警察叔叔說「你問吧」的農民形象代表？這還有沒有點培養國家表演人才的氣象？？？

警察和菲菲的線都很淡，兩者基本上都是功能型的角色，所以在當警察叔叔說：「我在鬧離婚」，菲菲姐姐突然一改沉著淡定，完全不像所有「現任女友」的酷模樣滿眼含淚地對方文說：「這麼傷害一個女孩，難道你就不心疼嗎？」的時候，我所在的小標準廳裡爆發出一陣震耳欲聾且迅雷不及掩耳盜鈴兒響叮噹時的月亮一般的笑聲。而這對於這樣一部立意純潔而嚴肅的影片來說，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遺憾。

但是這一切都算什麼呢？如果沒有了濃墨重彩的彼此輝映的愛情，這一切將是毫無吸引力的整個薊門橋的街道垃圾桶里都塞滿的小伎倆。這實際上也解釋了上一段我冒昧提出的置疑，對於主角和愛情主線的過於重視必然伴隨著對於副線和功能型人物的低調處理，在這一點上，曹老師是個詩人。（我以四分之一詩人血統保證，這句話絕不是罵人的）實際上，整個電影就是一場把悲劇的洋蔥剝給我們看的遊戲。到時間了，大裘該玩的也玩夠了，該死了，不然李米來不了警察局，不然她見不到方文，不然警察叔叔不會警覺並且最終使方文墜斃天橋下，不然李米不會在看DV時，表情和音樂中包含了無限複雜和深邃的幸福感，故事就無法超越故事本身。一切的力量濃縮為跨越時間、空間、正義與邪惡較量這個常常為愛情墊背的俗套（在此俗套中，販毒涉毒又成為多發事件）、第三者（這個力量絲毫不比其他物質性力量小）的愛情，只此一點，即便是只看劇本甚或劇透，甚或方文信中的任何一句話，便可值回票價。因為這世上永遠不缺魔術師，但魔術師變出的鑽石卻只有一顆。

值得稱道的還有竇維的音樂，簡單到了極致，以致於即便在電影開場的字幕中已經看到他的名字於是激起警醒，卻還是在情節流轉時完全注意不到。直到最後，音樂中伴隨著呢喃出現，宏大的佛性升騰。情節彷彿定格在真空，愛情以其信仰的本質與佛性交融。簡單的音樂是可怕的。不信的話，試著用同一個手指彈鋼琴的同一個鍵，你會聽到恐懼，聽到神靈，聽到飄然而來的愛情。

李米的愛情中有一種讓人沉醉的絕望的因素叫「歇斯底里」。愛到深處，連自己都化成了灰，學再多關於情緒控制和積極面世的生存智慧都無法根治（這不是李米做的，這是最終不如李米堅強的我做的），一想起，便又全數發作。稱自己「不善言辭」或者「長於控制情緒」的金牛們，或者是其他所有我沒有經驗的男人們，你們在面對女人的歇斯底里時，表露出來的怯懦和躲避真是令人唾棄。你們無法相信，某些情緒是超乎先念和智慧的，是屬於人類深廣的未知領域中最迷人而且最不可解的一部份。我知道你不懂，我親愛的金牛第五型觀察者。當李米的眼神裡幾近恍惚，近似神經質地跟在方文的後面背誦一封又一封他曾經寫過的信時，即便你和我一樣，坐在我們來過的影協電影院第四排7和8的座位上，看著我臉上同樣扭曲的表情，你都不會懂。但是愛情，誰要你懂？

因為實際上，歇斯底里很好被操縱。關於背叛的告白。一點點微薄的好。一個眼神或者其他身體語言裡暴露出的細微得看不見的懷念。一遇到它們，歇斯底里就死了，或者就被成為馴良的病菌。實際上，最笨的男人和最聰明的男人都會選第一種，最寡情和最深情的男人也都會選第一種。其餘的選擇都對應著賤人和庸人。面對著完全陌生的第三者，愛情的女主人始終抱有出於禮貌和尊嚴的客氣，這甚至有時成為她們自己最大的鴻溝，不能前行不是因為愛不夠，而是她們又把愛的力量撒向了無罪的第三者。方文在天橋底下急速地牽著一切瞭然於心的第三者的手，對李米說：我就是不要你了。那一刻鄧超的演技爐火純青。或者換句話說，渾然天成。鄧超是當今年輕男演員中扮演此角色的最佳人選。很多男人的扮相和表情都很欠揍，但黃小明多了點一眼就看得出的裝X，陳坤多了點拿捏不到位的痴勁，佟大為天然一個被女性世界寵壞的賤樣，只有鄧超，在屌得漠然的眼神裡有藏不住的心疼和憐惜。

而我的愛人，他在做第一種選擇的時候前所未有地似乎堅定地對我的疑問說了無數的「是」。我的愛人，他不壞不傻不痴不賤，他和這世間的任何其他男人完全不同。他有著最為堅毅的面龐和最怯懦的內心，他讓我遭遇了最偏執的離別和最堅定的守候。可是，那一天，我歇斯底里了，面對他的侵犯，我說「到此為止吧，到此為止吧，到此為止吧」。

可是，愛啊……

愛啊……

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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