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重悲劇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高畑勛或許可以比作GHIBLI的B-SIDE，同在一家屋簷下，光芒卻常被宮崎駿蓋過去，甚至很多都被人錯貼上宮崎監督作品的標籤。在主流架空世界觀、少年、熱血的日本動漫界裡，尤其是高度商業化的動畫界中，他有著獨到的目光，以致仔細想起來，其身影顯得有些孤單。宮崎駿其實已是比較中庸作風的，但想像力從來栓不住，那些空艇、飛行器、騎掃把的魔女滿天空飛翔。而高畑勛的作品，始終體現對現實生活的關懷，永遠不會跑太遠，翩躚時也只如低飛的蝴蝶，不離厚實的地面。我早就有他的幾部作品，但沒從頭到尾看下來過。審美不可被打上階級性，但著實與一個人的經歷、生存狀況息息相關。過去覺得他太悶太緩慢，《螢火蟲之墓》的壓抑，讓人窒息，《歲月的童話》則覺得平乏無味，沒有印象。現在發現那是時候未到，少年的心不明白生活的苦澀與平白，更不明白平白中也會有美了。待後來哪天看懂，深深地共鳴，是源於生活態度在不經意間的點滴改變，卻又如只發生在一夜之間，自己也奇怪、驚嘆。

《螢火蟲之墓》，老早就有網友說看得怎樣地感動，怎樣地落淚，當時覺得沉悶有餘，感動就難講了。不用說，重看時，當車站職員從已如死屍的清太手中拿走那個水果糖罐，垃圾樣丟到草地上，飛舞出的螢火蟲，昏黃的弱光點亮了兩個年輕的幽魂，露出昔日一樣不更事的笑容，看又破又爛的罐里還有糖沒有，我就想流淚了。不過實際上看完，又要為單純同情的淚遲疑。有人把它歸為反戰片，我對此也有所遲疑。若只如有的人說，是對兄妹二人的同情，對戰爭的控訴，我想倒不是影片的深厚所在了。讓我覺得深厚同時也有些困惑的是，看完發現，覺得影片並沒有在主題的層次上去控訴戰爭，去同情這二人（但不是說不懷深情，我表達不好，因為覺得同情的話，在道義上也應站在同一方），在我看來，是描述一齣悲劇，悲嘆兩種不成熟的不幸交加----在人類的總體，是戰爭，在人類的個體，是年少的自傲與倔強。
清太出生軍官家庭，母親在轟炸中身亡，帶著年幼的妹妹投靠親戚。清太年輕，又樂觀、健康，母親之死彷彿也未能打擊到他，然而他無法忍受寄人籬下的生活。處在亂世，人心為私，況且見過去養尊處優的軍官家庭淪落如此，不無心理報復的意味，親戚對兄妹自然是有所怠慢的，但絕對不是無法共處的程度。在動盪的大環境下，清太賭氣要自己生活，帶著妹妹開始新的日子，除了一個廢棄的防空洞，毫無依靠。沒有收入來源，他沒有想辦法掙錢，或者選擇其它折衷出路，而冒死趁空襲來臨，其他人疏散的時候，到民居里偷東西。他的作為值得肯定嗎？尤其是帶著那樣一個更為無辜的生命。其實他中途反悔，重新投靠親戚也不無不可，只是放不下驕傲不肯回頭吧。雖說很難肯定清太的決定和作為，但兄妹相依之情又怎能不讓人感動。那個水果糖罐的線索作用，描寫得很出色，它是家裡埋在地下的物資儲藏之一。從開始的一口一粒無所顧慮地品嚐，然後曉得可惜，挑摔碰中碎下的渣塊先吃，吃完了最後一顆，再往罐里注水，浸了殘甜，倒出來糖水享用，我看得感到可憐心痛，兄妹兩人卻只為沒有浪費一丁點甜份而天真地樂。他們到了廢防空洞裡，捉螢火蟲的樣子，還是那樣快樂，或許又多了幾分自以為的自在，那笑聲像日漸空乏的糖罐，有時反而更為輕快響亮了。
然而結果是殘酷的，妹妹死於營養不良導致的疾病，清太在那個小世界裡，都不知日本那麼快已戰敗投降，自己最終潦倒在車站的流民之中。最後，兩個人的幽靈望著廢墟里崛起的都市，通明的夜景，車流不息，而他們只能站在世外遠遠觀望了，這一幕叫人無奈得說不出話來。時代的不幸，清太的年輕，讓兄妹兩人過早地離開人間，錯過了如城市燈火般繁華，且來日方長的生命。
唏噓之餘，對我而言，該片別有一層意味，讓我看到青春的自傲與倔強，有時會是多麼可怕，因為回頭看，我自己也是那種抱著天真而執拗的想法的人。一些東西不能說是錯的，清太想獨自生活，讓自己和妹妹過得自由而幸福，不都是很好的出發點麼，然而還得看看你活在怎樣的世上，又有怎樣的生存能力，用怎樣的路線實現可能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