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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萬大飯店--The million dollar hotel

百万美元酒店/百万美元大酒店/百万大饭店

5.7 / 22,554人    122分鐘

導演: 文溫德斯
編劇: 波諾
演員: 傑洛米戴維斯 蜜拉喬娃維琪 梅爾吉勃遜 吉米史密斯 彼得史托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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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段無禍譽

2009-02-09 08:03:37

貼箇舊文:寂寞的真實


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filmtv/1/95923.shtml
『影視評論』 [電影眾論]寂寞的真實(推薦《百萬美元酒店》)
作者:黃禍 提交日期:2005-3-21 2:34:00 訪問:2029 回覆:45
  
題記:這是我4年前發表在《電影評介》上的一篇舊作,一晃4年的時間過去了,而這期間我居然再沒寫過影評,直到《孔雀》。這4年不是空白,多次失業,沉迷於電腦遊戲,與婚前的准老婆沒完沒了地打架,用成為負翁的代價買房,一次一次的被他人欺騙……生活全靠藝術來拯救。不怕醜地把舊作貼上來,與同好分享。
    
寂寞的真實
黃禍
「攝影機是一種對付悲劇的武器,對準每件事物消逝的終結。為何還要拍電影?這是個蠢問題!」
——溫姆溫德斯(Wim Wenders)《The Logic Of Images》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溫德斯、U2和Bono,是朋友推薦的一張VCD,《百萬美元酒店》(以下簡稱《MDH》)帶來了初戀般的感動,在凌的家裡,一時不由得痴了;之後,若幹的影像如詩如歌縈繞心頭,幾日間無法散去。「兀然將靈魂貼近你胸口/你不曾拒絕/你開始了解你為何信任/你喚醒我並給予我真實的生命,美麗的生命/但你我不能掌控命運/死去早已不是衝動/微笑著起飛,唱一句無聲的/Good-bye,my lover」
做音樂,能讓人感動是最重要的,現在的很多音樂夠新穎夠前衛夠試驗可就是不夠感動。《MDH》的配樂卻實在太優秀,太迷人了,以致於我找來它的原聲唱片聽了整整一個星期。它的音符不經意就貼近了靈魂,把你溺進去,心便為之而醉且碎且痛。U2的Bono實是不凡,沒有他的劇本構思和音樂,就沒有《MDH》;也幸得Bono與Wenders是多年好友,Bono深信Wenders會同樣地愛上那間酒店,於是當Wenders來到酒店的屋頂俯視街景時,我想他是一下子搞明白了Bono的意思:「內蘊和外表是兩碼子的事,這裡是美國的縮影。」同時,也只有溫德斯這個音樂口味非常廣闊的(只不喜歡Techno,他曾努力去喜歡但並未成功)影像迷戀者,才能把Bono搞的這些似Jazz又非Jazz的音樂與影像如此完美地結合起來,從而誕生了一個新的生命。
酒店位於洛杉磯市中心,附近有查理·卓別林曾居住過的Hote Alenandra,在二十年代,這裡是美國電影工業的基地,之後才遷住好萊塢。所以,Million Dollar Hotel曾是一處勝地,但時至2001年,輝煌已成雲煙,現實是一個霉爛的廢墟,入住酒店的不再是百萬富翁,而多是半瘋子、癮君子、妓女等邊緣一族。電影表層的商業元素如離奇命案、追蹤、獵奇、未來感和浪漫愛情是這部作品好看的原因,但往深處按,使我落淚的則是它骨子裡強烈的人文關懷,Wenders既是一個救世者亦是一個自救者,他借Tom Tom道出:童真是足以使我們成為天使的東西,很多時候,只有最單純的人才能觸摸到事實與真相;在現實生活中,常人看到了光怪陸離,無比複雜的社會巨系統正冰冷地運動著,真實成為與美一樣困難的東西,甚至更難,於是人們逃避真實,逃避自由,這時美亦遠去;越清醒的人,越感寂寞,極端的情況下,甚至不如笑著死去——例如億萬傳媒大亨的兒子萊茲,例如剛剛墜入愛河的Tom Tom。
不是嗎?精神生活的普遍平庸化是我們時代的一個明顯事實,明顯到並不需要有多麼敏銳的心靈便可感受到。信仰生活普遍失落了,人們甚至以無信仰自誇;情感生活普遍縮減了,都市化有其畸形的一面(例如電腦對情感空間的侵吞),這不可避免地阻礙了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質樸的真情交流;文化生活顯得粗鄙不堪,訴諸官能的大眾消費文化氾濫過度,訴諸心靈的嚴肅文化陷入困境,許多人不了解消費與享受的區別。這是一個殘酷競爭,高度消費主義的時代,甚至連格瓦拉(古巴革命領袖)亦成為一種流行。酒店裡形形色色的流浪者、精神病人和機會主義者似乎正隱喻著我們心靈的無家可歸、物慾上的偏執狂和玩世不恭、不擇手段的急功近利。在這一群人裡,只有對一切都無能為力的Tom Tom,仍擁有夢幻般的純潔。功名、富貴、戀愛、生存的穩定……凡此種種,都與他沒關係,一層層剝離開去,剩給他的只是一顆仍跳動不息的心,從而「喚醒」這一母題於此得到了淋漓的發揮——愛情「喚醒」了Tom Tom:「我的生命從兩週前(認識艾萊絲那一刻)開始」。事實上他比周圍那些聰明人更具備感受一句詩和一場愛的潛質,因為他從未被世俗的生產與消費所異化;事實上,他最能直達心性,我們看到了一個最樸質的人的心弦如何為詩情所拔動,靈魂如何為愛情所照亮。
Tom Tom 愛上的女住客艾萊絲是個讀書成癖的赤足者和虛無主義者,她甚至否認自己的存在,她的眼神空洞渙散,縹緲無根,但我發覺當她從螢屏上漫然看過來時,含意複雜,有一種專注已極的力量,因她已然忘我,故更能直人人心。記不起在觀影中的哪一刻,我怦然心驚,和Tom Tom一樣愛上了她:「如果你不愛我,也要請你解釋那天你看我的眼神」。喚醒帶來了新的世界,甦醒後對自己的生活有了全新的發現,Tom Tom懂了死去友人(萊茲)教過他的詩的含意,也發現了愛裡的責任;喚醒後痛苦和幸福一同到來,Tom Tom以他最純稚的心靈迎接了種種。他對友人負疚了,但這種負疚比起通常意義上的負疚更為高尚——通常,負疚是個人對一已生命的欠缺的道德承負,出於如果我當初…那麼就…的假設心願,一種修改自己的生命痕跡的願望——Tom Tom是無辜負疚,事情與他無關,他不過是個知情者,但他簡樸的人生哲學裡,卻懂得「他人受難,我亦有份,他人有罪,我亦擔當」。他所吟誦的友人之詩如同他親手寫就,他之承擔絕非由於不得已或太笨搞不懂利害關係所在,而是基於他天使一般的心。所有的聰明人都不知道Tom Tom比他們任何一個更為接近事實的真相。Tom Tom在生死間所作出的抉擇有如一匹絢麗的彩虹模亘眼前,奔跑,向空中躍去,Bono的音樂節奏擊擊在心底最柔軟之處,如何能不落淚?!
有人說Tom Tom因愛已絕望而死去,我說恰好相反。他從沒絕望過,他因對愛的希望而離去,絕望的是我們。Tom Tom與俄狄甫斯相反,俄狄甫斯是古希臘聰明絕頂的強者,但並不能抵抗命運安排,殺父娶母,被生存的真相刺瞎了雙眼,Tom Tom卻從來就是個最無能為力的弱者,很像《老子》里所說的無為者,故能無所不為——他低智商的邏輯中,是不存在跳樓自殺者死相太難看之類的概念的,他只是體驗到了某種神的召噢,因為愛而感畏生命,因為愛而欣悅地赴死,Good-bye,my lover,這是生命中最燦爛的一剎那,Tom Tom永遠地擁有了艾萊絲的愛。
我卻真的嘗到絕望的滋味——誰願意選擇生為白痴而非強有力的俄狄甫斯?誰能預知自己的死去?孔子日:「不知生,焉知死」,同樣,我常想:「不知死,焉知生」,Tom Tom飛去的那一刻,我淚流滿面,「生亦何歡?死亦何怖?」 死是人類永恆的話題,奧斯維辛之後,還有古拉格、波爾布特、太陽王朝,特別是,還有文革……太多太多的人死去,而我正活著,記得這樣一段西哲,或許是佈道辭吧:「誰都不是一座島嶼,自成一體;每個人都是廣袤大陸的一部份。如果海浪沖刷掉一個土塊,歐洲就少了一點;如果一個海角、如果你朋友或你的莊園被衝掉,也是如此。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損失,因為我包孕在人類之中,所以別去打聽喪鐘為誰而鳴,它為你敲響。」
「死者長已矣,存者且偷生」,如何活,才算不偷生?這個問題真難,我只能冀望有朝一日象Tom Tom一樣地死去,替我平凡而被動的一生畫一個主動式的句號。又一次想到蘇格拉底,想到他的死。從某種意義上而言,Tom Tom和蘇格拉底是同一種聖潔的不同化身,一個是白痴,一個是神諭中雅典最聰明的人,一個是近乎純粹感性的動物,一個堪稱人類歷史上的第一個理性主義者,但他倆從容赴死的最後一躍是一樣的;再有,當年的蘇格拉底看遍雅典街頭的貨攤,驚嘆道:「這裡有多少我不需要的東西呵!」, 而Tom Tom踩著滑板滑過洛杉磯繁華的街頭時,心底泛著同樣的感受,只是他沒說出來,因他的眼神專注於艾萊絲的背影。對他們而言,生命是一種多麼可愛的活動!被完全純化為靈性的體驗,從來自於自己和周圍的變化中,感受著時間之流逝及生之依戀;敏感和痴顛是他們充盈的一面;無物永駐的必然結局之感受,則是他們虛無的一面,他們同是偉大的不知道者。他們比常人更真實的擁有生命,一個靠強大的理性,一個通過愛的直覺。
影片的結局耐人尋味,在Tom Tom的血泊旁,艾萊絲撫摸了這些紅的安靜的液體,她與斯科納(外表冷酷,內心狂熱)無言相擁,天正亮起來,他們亦感覺到了一種喚醒,他們已有別於身遭其他的房客,有別於從前的他們。我想,他倆一定是意識到了事實的真相絕非他們能完全了解的,他們已永遠不能知道真實了,這是絕望的。多麼寂寞的真實啊!我亦越來越不能相信歷史,有多少人帶著永不會為人所知的秘密曾離去了。在太多不可言的時空流域內,大多數永遠是沉默的,這無疑是人類的無奈。Tom Tom的一躍不僅僅是一個白痴的死,這似應視為對整個人類生存狀態的暗喻,亦體現出Wenders作為德國的一個知識分子型導演的嚴肅思考。Tom Tom不知是猶太人,還是美國人,不知來自何方,不知往何處去,他似乎正是你我天性中那一點善的光,與真、與美偕在的一點光。
相對於無限廣大的物質世界,無限豐富的感性世界和無比肅整優雅的理性世界,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在某種程度上處於沉睡之中,一生的努力只不過是照亮;或者用昆德拉的話來說,我們並未意識到真正的生活應當在別處,我們生活在現實的此處,按照習慣在一個特定的戲劇里演著,而這是荒謬的。人是奇怪的東西,孜孜以求功名利祿,但往往「志得意滿」時人的自我便消失在如願「擁有」中,人生的有限性和靈魂的無限性是不被體察的。一些偉大的藝術作品卻能把我們從安全的低處拉到危險的高處(《MDH》正帶著這種性質),成為某種意義上的洞見真實的寂寞者。每每欣賞到這樣的作品,便自覺心靈拓寬,自我的棲居是有了一種詩意,性命里隱秘的一面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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