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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不許

2009-02-16 05:18:19

班傑明·巴頓未曾說出的秘密


向我推薦這部電影的朋友說這電影實在奇怪,平淡的情節會讓人無法抑制地落淚,儘管不明白是為什麼。果然如此,第一滴眼淚如毛毛蟲一樣爬到我的臉頰,竟然是在電影鏡頭打轉到1962年的紐奧良那一刻。當時放下固執的黛西終於回到班傑明的身邊,兩人正在享受人生中最幸福的片晌,或許是因為宣傳片讓我預知了後來的哀愁,無論是藍天白雲間的行走,燦爛陽光的問候,還是浪漫海潮聲中的親吻,明亮延綿的配樂協奏,甚至是黛西甜蜜的笑容,一切過於美好的畫面反倒讓我感到莫名悲傷,眼淚默默醞釀著讓人如此猝不及防。

直到影片接近尾聲,多年以後終與摯愛再會的班傑明已經變成一個身高勉強只到黛西腰際的孩子,昔日戀人的面孔讓他感到既陌生又分外驚恐,「我們認識嗎?我現在覺得,就像我曾有過一生,但我現在已經記不清它的樣子了」——直到這個時刻我才頓悟,原來面對著之前那些波瀾不驚的鏡頭,我們的眼淚不只為班傑明和黛西而流,也是為自己而流,我們哭泣,是因為我們發現了驚人的秘密而感到惘然若失,因為在本如此不可思議的奇幻人生中,我們居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這是班傑明巴頓的故事未曾說出口的秘密:其實我們每個人都罹患「衰老病」這樣一種絕症,只不過由於和班傑明癥狀不同而難以察覺罷了。

流淚,大概是因為我們已經發現了這些深藏著的細枝末節。從我們離開母體那一刻起,就已懂得用啼哭向世界昭告自己的降臨,我們咿呀學語、含混不清地叫第一聲「媽媽」;我們按捺不住好奇指著各種會蹦會跳、四處撒尿的小動物向世界探尋它們的名字,學會形容、描述和記錄它們的故事;我們與小夥伴嬉戲打鬧因為搶一個玩具學會爭吵,我們在語文課上學會省略號、句號、驚嘆號;我們在課本里讀到「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理解什麼是「聞絃歌而知雅意」,我們發現羞澀可以是一種矜持,曖昧的訊號也可用秋波傳遞;我們明白世界雖大卻不為自己一個人所有,凡事必得在心中掌握分寸,不露聲色地在彼進我退之中騰挪揣摩;我們諳熟因人而異地隱藏錯誤和沒有意義的言語,用詩句和典故代替冗長的章句,我們學會聽言中言、意中意,看戲中戲、局外局......年齡在增長,肌膚開始鬆弛,鬢額生出細紋,我們修煉各種語法和表達技巧,但我們可以流暢自如運用的詞彙卻越來越少,到最後我們的語言能力甚至連一個初生嬰兒都不如,至少他們還能無畏地啼哭,而我們只得沉默。

不止如此,時間帶著傷痕、血跡、愛情、眷戀,當我們經歷的事越來越多,記憶卻隨著年齡而衰退,以為我們記得一切的時候,卻發現自己什麼都忘了。我們不得不去逃避,只能潛其情隱其遭遇讓大腦成為一軌打不開的中毒磁區,因為記憶是比遺忘更悲傷的事;積累的知識越來越多,事物的意義卻被稀釋得越來越模糊,久而久之自己甚至也不在乎了,那是由於我們懂得了人最大的悲哀也莫過如此——勉強用幾個抽象的符號和詞句來傳達那些只可心領神會的東西,世界還很新,很多事物還沒有名字,我們只能像剛出生、不具備語言表達能力的孩子那樣,伸手去指;每一個人都是另一個人一生的摯愛,我們期望著在對的時間愛上對的人,但大多時候對方都不合時宜,你已年老他正年輕,你還年輕他已老去;你已嫁人,他還未娶 ,叫小倩的女子仍舊在世間尋覓愛情的終極,寧采臣卻已有今世的愛人為妻。我們註定要失去我們所愛的人,否則我們不會知道他們對我們多麼的重要。時光的流逝並未讓我們比初來乍到時擁有更多的愛,至少那時還有父母帶著笑容和期盼迎接我們的懷抱,末了,所有人卻不得不孑然一身離去。

本以為班傑明和黛西的故事是時光的妒忌,把這樣美好的愛情幻成一汪淚水,本以為自己的悲憫是為了黛西,看她的戀人竟化作懷抱著的嬰兒死去,看她擁抱著班傑明就像是擁抱一個雪人消融的身體,可事實上我能感受到的悲傷還有更多。就像本的爸爸當初把他當作怪物一樣丟棄一樣,人活著就在不停地因為各種正常的標準的原則做出取捨,我們選擇了一種正確的人生,然而這樣的人生很正確,也很孤單。

衰老症其實所有人都罹患的絕症,這是善良如班傑明•巴頓未曾說出口的秘密。人為了擁有一種正常的,標準的或者優於這些原則的生活,都在追逐中失去著枯竭著消耗新生命的熱情,最後心力交瘁為了得到的竟是變得如母體腹中的胎兒:眼睛是別人的,嘴巴是別人的,身體也是別人的,沒有頭腦,沒有靈魂,沒有好惡,如果說真的有什麼,大概只有對於標準答案永遠執著的追求。

有評論說導演大衛•芬奇對這部電影處理的手段非常「冷」,認為全片不過是以一種倒帶人生的視角闡述愛情問題,與《阿甘正傳》相比更是缺少了對國家的忠誠和人性其他元素作為宏大的命題。事實上,結合影片最初創作構想的起源、馬克吐溫的這句話——「如果我們能夠出生的時候80歲,逐漸接近18歲,人生一定更美好」 ,我們可以知道僅僅把這部電影作為愛情片來理解就太侷限了。而冷處理也不啻為一種十分合適的方法,班傑明•巴頓生理上的倒置如此明顯才足以讓他領悟到「其實大家都在過一種倒置的人生」這個現實的缺陷,因此我們看到的班傑明恬淡、純淨,面對父親的懺悔也不會歇斯底里,恰恰是怪異荒誕的生理缺陷讓他有了銳利的目光,擁有了一份平和的心態。如果聯想到歷史的浩瀚長卷和人類文明進步的滄桑容顏,再審視如童顏一般多情善變的後現代,是否可以說,其實人類的歷史也被這個世界和時代懸置了呢?

至於其他宏大的命題元素,我想更是看完這部影片我們致力要拋棄的。不管是階級、種族、性別還是其他任意的自我身份,之於班傑明這樣被顛覆的人生範式在某種意義上說都太過膚淺了,它們很難展現出人們自我身份的一致性——所謂人生之道,無非是盡人事之外,還要領悟有天意,得失之間方能天寬地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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