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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劫佳人--Touch of Evil

历劫佳人/狂野生死恋/历劫名花

8 / 109,875人    95分鐘 | Germany:111分鐘 (1998 alternate version) | USA:108分鐘 (1975 alternate version) | USA:112分鐘 (dir

導演: 奧森威爾斯
編劇: 奧森威爾斯 Whit Masterson
演員: 珍妮李 卻爾登希斯頓 奧森威爾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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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皮陀

2009-02-19 21:23:28

悲劇五十年——《歷劫佳人》


(原載《看電影·午夜場》08年11期)

1958年,[歷劫佳人]的製片商背著威爾斯剪輯的版本未經試映便草草上映,影片沒有受到任何關注,發行以失敗告終。而後來最為傳奇的故事,便是威爾斯在看到製片商將自己影片剪輯成「畸形」後,奮筆疾書的長達58頁的備忘錄。他將備忘錄遞交環球公司高層,希望能夠重新剪輯這部影片。但連續幾部影片都不賣錢的威爾斯無法獲得片商支持,無人理睬這58頁的「廢紙」。儘管在備忘錄最後,威爾斯幾乎用了哀求的語氣——「在結束這份備忘錄時,我極誠摯的懇請你們贊同以我的剪輯模式剪輯影片,我在其中投入了多日的艱辛勞作。」

■畫面的舞蹈

[歷劫佳人]的畫面,因為奧森·威爾斯獨特的電影語言風格——充分利用傾斜的攝影角度、逼仄而不安穩的人物特寫、大量的真實光線運用——為B級片與黑色電影開闢了前所未有的境地。[歷劫佳人]用昏暗的黑白色分割畫面,製造驚艷的光影繽紛;用多變而游移的攝影機運動,進行錯綜迷離的畫面調度。於是每一格膠片都彷彿滿含了深厚內力,可以將人物與故事穩穩托起來。
影片開頭一段,便是長達3分20秒的複雜長鏡頭,令影評人和影迷津津樂道許多年。鏡頭開始於一個年輕人撥動定時炸彈旋鈕的大特寫,隨後跟著這個年輕人來到一輛轎車前,年輕人將啟動的炸彈放入轎車後備箱,在車主帶著艷舞女郎上車前迅速逃離,車子啟動,此後鏡頭便一直跟車在墨西哥和美國邊界的嘈雜小鎮上移動,車子經過行人、小販、指揮交通的警察,羊群,以及作為主角的墨西哥年輕檢察官瓦格斯和他的老婆蘇珊;運動的鏡頭停在兩國邊界的過關檢查站邊,準備度蜜月的瓦格斯和老婆正準備醞釀一個甜蜜的吻,那輛載著炸彈的車已經過關,在美國境內爆炸。這個長鏡頭隨即中止,迅速切向被轟上天的車子,帶著熊熊的火焰。
這組鏡頭,在空間上既有橫向游移,又有縱向升降,還有遠近的推拉,景別在大特寫而至大廣角間隨時轉換的複雜調度,此後影史中也難多見。這組鏡頭的力量所在,除了技術上的的複雜與自如,便是那枚隨時可能爆炸的炸彈,在情緒上無時無刻不在牽引著我們的神經。
除了這個經典的開頭,影片中還有幾處堪做電影場面調度標本的場景。
一處是昆蘭的手下曼西斯將蘇珊送去的那所小旅館,在劇情發展到了夜晚,天色暗下去時,威爾斯便啟動他的光線遊戲。蘇珊在屋內的時候,從來只有窗外進來的一束光照在她身上,此外都籠罩在暗影中,而她自己的影子,常常是被映在房間的牆上,彷彿威爾斯生生置放了一個壓抑的元素在畫面中。在葛蘭迪幫派的混混們進入蘇珊房間,企圖將蘇珊用麻醉藥和毒品弄暈的時候,各個猙獰的面部特寫交叉出現,其間加入蘇珊驚嚇過度的臉,而這張臉出現在畫面上時,又被混混身體帶來的的陰影蓋住,變得一片漆黑。在瓦格斯趕到小旅館接妻子時,妻子已經被捋走,旅館保險絲被切斷,於是我們便看見瓦格斯和神經叨叨的守夜人借一枚手電的光和月光在黑暗的屋內穿梭。
另一處,渾身沾滿毒品味道的蘇珊被混混們弄到鎮上的瑞茲旅館,幫派首領喬大叔企圖以此誣陷瓦格斯,並將昆蘭也拉到自己的陰謀中,但昆蘭並不接受這種敲詐,這會讓喬大叔抓住自己的把柄,喝得醉醺醺的昆蘭與喬大叔在狹窄的旅館房間裡的打鬥起來。窗外霓虹燈一閃一滅,激烈的動作也隨之一閃一滅,當昆蘭用絲巾勒死喬大叔的時候,手提攝影機式運動使畫面癲狂起來,剪輯在蘇珊將醒的臉、昆蘭藏在昏暗燈光裡的臉、喬大叔狂亂的掙扎動作中交叉往復。昆蘭殺死人後,關門離去,情緒的高潮藉助閃爍的霓虹燈照耀在喬大叔眼珠暴突的臉上而到來,堪比任何一部恐怖片的恐怖景像,讓剛剛從昏迷中甦醒的女人驚起而嚎叫。
影片最後一段由油井到小橋邊的竊聽跟蹤,攝影機的運動角度繁多,夜色與光線的結合亦十分精彩。現在看起來簡陋落後的竊聽裝置,卻給影片帶來一種格外緊張的效果,瓦格斯必須拿著接收器在離昆蘭不遠的地方才能接收到清晰的語音,於是,瓦格斯先是在油井井架紛繁的支架結構上騰挪,躲避瓦格斯的視線,一直跟蹤到小河的橋邊,曼西斯在橋上引昆蘭說出作偽證的證據,瓦格斯在橋下趟水跟隨。畫面在橋上橋下兩層空間不斷切換,製造一種隨時會暴露的緊張感。
這些畫面里,奧森·威爾斯和他的攝影師羅素·梅提(Russell Metty)的技藝是耀眼的,但他們並非要要炫耀技藝。從頭至尾,主要角色的命運都被糾結在一起,攝影需要如此複雜的目的,也即是要將命運糾結的人們框定在同一個畫面內,或者用交叉剪輯的方式使不同人之間發生衝突、產生共鳴。

■劇情的迴環上升

這部50年前的B級片,在劇作上甚為超前,影片沒有一條直通到底的簡單故事線索,和[公民凱恩]一樣,奧森·威爾斯一定要在電影裡玩盡興而罔顧觀眾欣賞趣味的。
影片開頭那場富翁被炸彈炸為齏粉的謀殺案過後,墨西哥檢察官瓦格斯和老婆蘇珊便分成兩條線索,瓦格斯這邊,引出主角漢克·昆蘭警長,兩人言語不和,定下從頭至尾的競爭與衝突基調——這即將引出幾個分支的情節;蘇珊那邊,則引出瓦格斯的對頭,墨西哥小鎮上的葛蘭迪幫派頭領之一的「喬大叔」與一眾年輕混混,他們威脅蘇珊,要瓦格斯撤銷對幫派另一位首領的訴訟——這埋伏下葛蘭迪幫派將要做下的壞事線索。
隨後,瓦格斯與昆蘭分離。與蘇珊短暫相聚之後,昆蘭和瓦格斯又聚到一起進行案件的調查,蘇珊則被意外「囚禁」到葛蘭迪幫派開的一間小旅館中。在共同調查案件中,瓦格斯發現昆蘭急於抓住罪犯而作偽證,於是這聚合的兩人又出現分歧,線索再次分支,瓦格斯脫離爆炸案,去調查昆蘭辦案作偽證的證據;昆蘭則害怕自己的榮譽被毀,加上喬大叔的陰謀慫恿,也脫離爆炸案,開始設計對瓦格斯的陷害;與此同時,葛蘭迪幫的年輕混混開始對蘇珊下毒手。於是,出現了分離的三條線索。
瓦格斯在找到昆蘭偽證的證據後,聯繫了美國小鎮的警察高官到旅館談話,企圖揭發昆蘭,昆蘭得知消息,也來到旅館,兩人的線索再次相聚,並在言語交鋒中成為敵人。線索自此開始升級,兩人分開後,各自開始了更為緊張的調查與謀害。
這種線索不停的分散、聚合,使電影出現了許多次迴環,而每一次迴環,都使情節衝突進一步加劇,成為一種迴環上升的劇情結構。情節最終走完一個大圈,回到升了級的原點——瓦格斯和昆蘭在影片最後交手,並以昆蘭的死亡告終。
當年的環球公司覺得這樣的複雜劇情結構不像直線結構那樣容易賺錢,於是直接從電影中拿掉,然後補拍了一些能將劇情捋順的場景,將威爾斯排除在剪輯室之外,以此留下了一個令人迷惑的95分鐘版本。影片情節與人物的交織紛繁,超出當時電影公司高層的接受能力,威爾斯的這份天才也成為影片悽慘下場的原因。他此前的[阿卡丁先生](Mr. Arkadin) 、[安倍遜大族](The Magnificent Ambersons)、[上海小姐](The Lady from Shanghai)等影片,也是因為他的天才無法成為盈利的工具,盡數遭遇製片廠的剪輯「毒手」。

■男人的評判

影片劇情行進不多久,便可以看出,開頭的炸彈事件,到後來幾乎成為消逝的線索,情節重點變成了昆蘭和瓦格斯的較量。這兩個男人間的較量,是黑色電影所必需的道德上的「好」與「壞」的水乳交融。黑色電影,或描述賊匪的電影,多少是要將這些人身上的好處凸現出來,然後看著他們無奈地作惡多端,並且因命運的不可控制而最終慘死,便心生一種同情,一種尊敬,一種熱愛。黑色電影中悲劇的誕生,多由此起因。
他們身上分別灌注著兩種力量,昆蘭是一種原始野蠻的權力代表,他於影片中出場時,叼著雪茄,黑暗的車子中斜出肥膩的身體,一張臉不知是因為厭倦了無休止的案件,還是因為叼著雪茄,要扭曲成沒有人形,但昆蘭並不缺乏基本的罪犯應當受到懲罰的正義感。瓦格斯代表著法律的威嚴與公式化,在沒有證據前,即便憑強烈的直覺確鑿一個人有罪,也不能定罪。他的形象俊朗健康,彷彿法律的形象代言人。

■昆蘭警長

昆蘭由演技不遜於導演水平的奧森·威爾斯親自出演。他並非一個因金錢而腐敗的警察,按照他自己對忠心耿耿的手下曼西斯說的話:「你不覺得我應該有錢麼,像我這樣的警察?而我工作30年只掙了一個小農場。」昆蘭所希望的,也就是逮住兇手,但他的手段是野蠻腐朽的,他在搜尋到一些線索之後,便以自己的直覺為基礎,對他認定的罪犯刑訊逼供,並指示手下曼西斯作偽證。影片中這起炸彈謀殺案的偵探過程便是如此,昆蘭了解到富翁的女兒和一個一窮二白的皮鞋銷售員相愛,並發現富翁擁有的礦上炸藥被竊,便認定這個銷售員是兇手,沒有證據,就用自己買的炸彈來作偽證。昆蘭堅持所有他「陷害的」人都是「有罪、有罪、有罪,每個人都是!」昆蘭的內心的惡與一種俠義,要進行最終的較量。但惡佔了上風。老夥計曼西斯在最後逼他承認自己作偽證的罪惡,而醉醺醺的他為了自保,殺死了老夥計。他並不輕鬆,慢慢挪到河邊,在水中洗沾滿血的手,沮喪地坐下來,一滴眼淚悄然滑下粗糙的皮膚。
讓昆蘭的形象更加豐富,且更迷人的,還有影片中暗示的兩段愛情。一是他的老婆,因為瓦格斯要調查他,使他惱火得在戒酒12年後又喝起酒來,酒館裡他在回憶中喃喃自語,說起自己還是新手的時候,妻子被人用繩子勒死——「我跟蹤他,苦苦等待機會抓住他,卻沒有成功……那是在我手裡逃掉的最後一個罪犯。「這暗示他辦案中的糟糕手段,皆來自這場打擊。另外一段情,則是墨西哥小鎮上,一片蕭索中,塔娜的小旅館傳來自動鋼琴的聲音。這琴聲滿含他的回憶,他與會占卜的女老闆塔娜聊天,我們知道這兩人原先有過一段愛情,而現在,塔娜已經不認識這個因為戒酒而吃糖變得過份肥胖的老警察。但塔娜依舊愛著昆蘭,影片最後,昆蘭悽慘的倒在河中,塔娜望著屍體說:「他是一個噁心的警察……他多少是個男人……你如何去評判一個人,真那麼要緊嗎?」隨後導演安排她在鏡頭裡走入夜的黑影,有關昆蘭的最後一絲情愫,也隨即消逝。

■瓦格斯與配角們

相比之下,好萊塢巨星查爾斯·赫斯頓飾演瓦格斯就無趣得多,他恪守「法律」,不同意濫用國家機器的權力。他的理論是:「我認為一個警察不應該像抓狗一樣把人關進牢里……在任何自由國家裡警察都應該守法,法律既保護清白的人,也保護罪犯。」他憤怒地質問刑偵手段非法的昆蘭:「誰是老大,警察還是法律?」
但像昆蘭一樣,他終究也是個有血肉的男人,最後並不能免一種義氣的俗。在妻子失蹤後,他來到酒館,憤怒地如抓小雞一般拎起葛蘭迪家族的小混混們,雄獅一樣吼著,「我現在不是一個警察,我是一個丈夫!我的妻子在哪裡?」他並沒有意識到,他已然不自知不自覺地踏入昆蘭對法律顧若罔聞的境地。那幾個小年輕也打不過他,任由他把酒吧的吧檯掀翻。
影片的配角們亦有著經驗的演出,昆蘭老婆蘇珊由開始對付黑幫的睿智到最後的柔弱無助;葛蘭迪幫派的喬大叔從最初的奸邪狡詐到最後面見死亡的驚駭;昆蘭的老部下皮特·曼西斯從最初陷入一種正邪不分的忠心到最後內心被正義之光點亮……他們的轉變,與主角們充分配合,提供一種摩擦而生共鳴的可能。

■威爾斯的悲劇:用盡的未來

上世紀九十年代,由多次獲奧斯卡獎的剪輯師瓦特·穆什(華特 Murch)等人根據奧森·威爾斯的58頁備忘錄重新剪輯了「導演剪輯版」。與當年上映的電影版相比,這個版本包括了超過50處大大小小的改動。儘管有後人這般努力,畢竟無法真正復原導演意圖的剪輯。這也是威爾斯在好萊塢長久以來的悲劇,這個天才始終為了能在影片中施展導演的天才與各種製片商周旋。特呂弗曾說:「威爾斯的真正的悲劇是,30年來他花了如此多的時間同擁有所有權力的製片人打交道,製片人們請他抽雪茄,卻連一百英尺的膠片都不給他。「
[歷劫佳人]將近結束時,在塔娜的小酒館裡,昆蘭警長與舊情人塔娜有這樣的一段對白。「來,幫我算算我的未來。」「你沒有未來。」「什麼意思?」「你的未來已經用光了。」塔娜說昆蘭的話,多少投射著有威爾斯自己的影子,威爾斯將不與觀眾和票房妥協的天才全部潑灑在每一部到手的片約中,最終導致沒人再敢給他拍片,他獲得的藝術自由的代價,便是他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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