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和孝賢

牽絲絆藤，吳語，意為夾纏不清，枝蔓延蘿。我來寫點牽絲絆藤的東西。線頭是這樣開始拉出來的。年前我在寧波那裡看到阿薩亞斯拍的侯孝賢記錄片，一部我聽聞了十多年的名家拍名家之佳作。終於得見。侯孝賢的家國變遷，少年意氣，奶奶的廣東梅縣，台南，父親的哮喘，當兵，母親的孤獨，認識天文念真，讀《我的教育》……，其實在文字裡頭，在影像裡頭，我早已熟稔在心。意外的倒是孝賢的女兒已經出嫁，我卻還是第一次照見朱天文和他倆的情意綿長。

胡蘭成說天文小姐「垂手明如玉」，真真是才子語。她像是古代小說里走出來的閨秀，臉含春風，目漾清波，既有文人之雅，通身上下又有識透風情之媚。記錄片中兩人分頭回憶第一次見面：侯孝賢見《小畢的故事》撩動心弦，驚為天人，約女作者出來見面談電影版權。孝賢乃陽氣沛然一男子，天文當時一嬌小姐，家人雖個個勤於寫作，在賣影視版權上卻端的沒有經驗。父母深恐不妥，當成大事，囑咐天文穿著打扮得老相一點去。電影一出來，既賣座又叫好。

《鼕鼕的假期》在天文外公家拍的實景實事，拍記錄片時天文的外公也在。哪怕有鏡頭在邊上，天文在白髮蒼蒼的外公面前自然有點愛嬌，叫外公憶憶這個電影，這個他。想是當年情濃，天文竟紅了臉，那股子低徊不已，嬌俏愛憐的勁兒，和每一個戀愛中的女人一模一樣。

我幾次有這樣的感覺，這部記錄片簡直是雙軌，一軌是孝賢之所以成為孝賢的緣由，一軌則點點滴滴見證他倆人的愛情。兩人在世情的專業的層面上，一個是導演一個是御用編輯，談起往事都落落大方。那一幕幕過往吶，是他們得以安身立命的文章事業，也是他們私生活的歷史內蘊。

細心的人兒，你去看一看，那四隻眼睛一觸，空氣里儘是濃得化不開的蜜糖風，甘蔗水。侯朱配在電影上產生的魅力讓我想起林旭東的一段話：「現在回頭想，中國導演和女演員有那層關係，最後能在電影裡轉化成一種很有表現力的東西的，也就張藝謀了。張鞏一段遭遇，確實給他的片子帶來一種色彩，一種火花。」

我看了侯孝賢的記錄片，心裡一動，想天文私人生活如此蜜裡調油，那筆下會是何等天地，何樣的境界。加之以前讀《荒人手記》如今竟惘惘然的淡了，便翻出來重讀一遍，不由得感慨。小說中的永桔何曾不是孝賢？――永桔出去拍片，我的寂寞苦楚，我的思念。我的紅綠色譜。我的文字鍊金術。孝賢就是她的生活，她寫自己的生活，因不能在世俗的天堂里結合，造一個同志背景來言說倒也歪打正著，又好揉進自己經歷人世一遭的性愛體會。梵蒂岡一段明明就是她的愛情宣言。因此這是一本偽同志小說。

天文的文字沒話說：「我若偃而依順，他盪起我柔蜜黑海。我若抗而匹搏，他飄起我駭怖焚風，自焚焚他。」但這個小說在內容和形式上的探索，雖可以是個小說，卻難讓人動容。彷彿天文筆下的世紀末的米亞，美則美已，「金光璀璨，千變萬化卻又是空無一物的衣架子。」

《荒人手記》。史陀和傅柯大作的讀後感竟可作為一章。成瀨已喜男，小津，宮崎駿的比較又是一節。《八又二分之一》簡直成了小說人物的生活文本，「費里尼是過去式，大師老矣，我們也要變成了樓上人。然後我開始背誦八又二分之一的各個片段，所謂背誦，是把鏡頭銜接順述一遍。阿堯闔目開耳，老戲迷聽戲似的，浸淫於熟稔的唱腔念白里，溫故知新。我與阿堯，兩個白頭宮女，絮絮叨叨到天明。」 閱讀，影像和愛情並不是不可以成為一個人生活的全部，然而讀後感觀後感和愛情宣言，豈不過於太知識分子姿態？駕空擺拍的嫌疑恐怕是有的。

線頭越牽越長。我因腦中存了自己對於《荒人手記》的新評價，看到相關的東西自然格外留心。王德威的書出一本我就追著讀一本。讀完他《現代小說二十家》天文一章，我覺得和他《落地的麥子不死》中天文一章略有不同。翻出後者一對看，《二十家》中添了一段話―――

「一種小兒女的『認真』心態，一貫耽美精神，其極致處，可以亂真。以華靡文字及生活方式信念，『發明』塑造生活。………《荒人手記》是朱天文的戀愛自白，是個借文字播散而成的單性生殖狂想曲。文字，創作，生殖衝動在此交結，自顧自衍生意義，完成創造，並隨即抹消其意義。寫作成了最華麗的浪費，最抵死又空虛的自慰。」王德威對天文這種「姿態」的解釋是「因為不能，可想也不願，堪破現實世界的種種美醜」。

我想想自己真是不自信，心裡思的想的，要等看到印證才彷彿可以說出來。



又及，看到寧波的相關日記http://www.douban.com/note/26411631/
才又想起此片。開房的新聞其實沒什麼意思。因為他們兩人是明：眼裡什麼都不藏，也不想去藏什麼。八卦倒是沒什麼，難得的是做了半輩子的情人，還是這麼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