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花點點
2009-03-06 00:48:28
豈止物似人非
3月6日,賈樟柯導演的《二十四城記》全國公映,有幸於3月3日先睹為快。哈!非盜版。
主題
影片通過對過去420軍工廠,即成都的成化集團的工人及家屬的採訪,反映時代和社會的變化,以及當事人的經歷。而片名提及的「二十四城」正是華潤集團建立在成化集團原址的新型小區,得名自古詩「二十四城芙蓉花,錦官自昔稱繁華。」
賈樟柯首次動用明星演員出演他的電影,呂麗萍、陳沖、陳建斌,起初還以為是故事片;卻由始至終採用訪談形式拍攝,當中又穿插有真實廠員——偽紀錄片。影片結束後,賈導提到,演員扮演部份所闡述的內容都是有真實收集和具有代表性的個人經歷。……影片的目的不僅是講述歷史,並且要反映今天,反映過去對今天狀況所造成的影響。過去的訪談中,賈導認為,人的困境是永遠的。他的每一部影片也正是圍繞這個主題,而且沒有例外地、人物在結尾仍得不到救贖。也正是第六代導演特有的傾向:普遍善於還原生活,在螢幕上重現生活,帶著濃重的義大利新現實主義的風格。這次賈導再次提到困境,他說,《二十四城記》的人物的困境不能依賴於別人,只能自救。
人物
老年一代:
何錫昆,技工。長鏡頭靜默地環視著空徒四壁、悽然的舊廠房,何錫昆以近景出現,停格數秒,切換成特寫。年過花甲的老人,提起當年師父珍惜材料,晚上、週末堅持加班,無限感傷。師父一家出現的畫面構圖很震懾:師父居畫框內最左側,幾乎在牆角;一女兒在後景,背向光明的大窗,手扶著垂死的母親的病床欄;另一女兒坐在右側病床,形成穩定的四角框架。接下來,兩女兒討論要幫母親轉院的事,大特寫師母痛苦的臉,轉而為師父的近景,幪著白霧的混濁雙眼,伸長脖子望向窗外,又像弄清女兒們的對話,如機警卻無奈的狐猴。何錫昆在師父家裡與之促膝聊天。師父必須把耳朵湊近何錫昆的嘴巴才能聽清。這是很重要的一個細節,很多車間工人都因為長年累月在響著巨大噪音的廠房工作而聽力受損。鏡頭如同愛憐的大手,輕輕撫摸著師父粗布衣襟,皺如雞皮的脖子,滄桑的老臉。最後反打在何錫昆的面部特寫,眼淚溢出年過花甲的臉。畫外傳來老師父的哼哼聲,好似呻吟,好似低泣。
整個玻璃工廠是一個巨大的眼珠,勞動是其中最黑的部份。
——歐陽江河 《玻璃工廠》
郝大麗(呂麗萍飾)。420軍工廠從瀋陽搬遷到成都。在渡輪靠岸(奉節)活動時,她的孩子不見了。一直沿岸找都找不回來了。提及往事,依然唏噓不已。鏡頭打量著大麗獨居的一房一廳單元房,最後落在戰爭老電影(畫外音)佐餐的大麗身上。倘若沒有搬遷,兒子沒有失蹤,大概也就不會有今天的孤獨。
奉節。再次成為賈樟柯電影中的悲情元素出現。2006年的《三峽好人》就以奉節為尋親終點,也是困境能否解決的關鍵。
此外,還有侯麗君聲淚俱下地講述,十四年才回瀋陽老家一趟全家人抱作一團地哭,下崗後防城管防民警躲在樹陰底下賣黃桷蘭,母親跑來成都探望她,次年就過世了……
變遷帶來的骨肉分離,延伸到晚年的光景,怎一個愁字了得。
中年一代:
小花,顧敏華(陳沖飾)。坐在老翁老嫗之間唱「天上掉下個林妹妹」。過去的車間淪為麻將房,工友聚在一起僅僅是打麻將度日。有一幕很令人心酸:小花穿著劣質的戲服,帶著笨重的假髮,衣袂飄飄,行走在被兩邊宿舍房逼壓著、崎嶇不平的土路上,格格不入。導演只拍她的背影,落魄、頹然如老無所依的孤鶴。
小花坐在廠小區配置的舊式理髮店裡,講述「小花」的由來。「那時有部電影不是叫《小花》嗎?陳沖、劉曉慶、姜文演的。他們說你長得特像那個小花。」(全場觀眾笑。)
她還興奮地提起當年作為唯一分配至此的上海人,被人圍追堵截的勝景,甚至別人還取了個外號,叫「標準件」,即廠花。年過不惑,憶起當年事依然害羞扭擰得像小姑娘。可惜歲月荏苒,輾轉於上海和成都間,錯過了最美好的年華。當年的暗戀者以老總的身份追求她,覺得配得起了,但是自尊卻讓小花覺得「彆扭」——儘管不是「標準件」,也不至於「報廢件」。
至今依然單身。「單身也沒有什麼不好的。當時很多結了婚的現在都離婚了,還是單身。」
怪儂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葬花吟》
宋衛東(陳建斌飾),成發集團副經理。說起當年在工人宿舍大院被惡孩子逮住,以為定會被打一頓。誰知道大孩子扔下一句,念在周恩來去世的份上放過你。象徵——一個時代的落幕。至於和初戀情人分手的那天,宋衛東對她手腕纏的紅手絹依然記憶猶新,還留著個山口百惠的幸子頭。《血疑》的主題曲響起,帶出整代生於七十年代,成長於八十年代的人的集體記憶。
賈導說,因為那(《血疑》)是「八十年代第一部看到有人接吻的連續劇」。
走出去的一代:
趙剛,現成都電視節目主持人。未曾乘過火車的孩子遠去瀋陽上技工校。曾覺得制服是神聖的,只有警察等重要人物才有制服穿,於是嚮往工人。但是面對沒完沒了、日復一日的磨工,簡直是在消磨年輕人的個性。同時,身份轉換也是個問題:過去是作為學生看工人,但當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員的時候,那滋味……就是齊秦的——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娜娜,專為成都富婆進貨的買手。一直嫌棄回到工廠宿舍和父母居住。某天,到車間找母親。放眼都是藍制服的工人,於是一個個臉地找,發現了在牆角的母親,扛著重物,分不清是男是女。藍制服,模糊了個性甚至性別。
靜看偉大的自然時序,凋謝的花朵萎縮成真理。
——葉之
語言:
開篇。工廠的號聲響起。俯拍。千篇一律的藍制服湧出工廠大門。再切畫面充滿了唱著《歌唱祖國》的工人的臉。
長鏡頭環視廢棄的廠房。停格,三個命系電線的燈泡如風中殘葉,瑟瑟搖曳,似乎隱喻著無所依附飄渺的廠員命運。牆壁上顯出片名——「二十四城記」。
本片鏡頭、景別、構圖的運用拿捏得很準。通過無言的物件傳遞思想,如1980年工人何錫昆的工作證,菜票等。並運用大量詩歌、音樂象徵對應的時代。如在人物訪談間,穿插「二十四城」的施工現場。立在大門頂頭的「成發企業」被拆卸得四分五裂;俯拍,四人抬著拆下的大字,莊重惋惜如葬禮。
還有多處模仿拍照的鏡頭:在病房師父一家四口,廠警衛二人搭著肩膀正視鏡頭,施工現場風塵僕僕衣衫襤褸的棒棒隊伍。真實得驚心,儘管是偽紀錄片。
片中人物多次經過停放多年的飛機,象徵昔日軍工廠的繁華的證物如今積滿灰塵。
長鏡頭撫過斷壁殘垣,張牙舞爪刺向灰濛濛的天空的鋼筋。這些建築的姿態,令我聯想到《柏林蒼穹下》的二戰廢墟。其實,即使沒有戰爭的破壞,歷史也會摧毀像海綿一樣吸盡數代人的共同記憶的所有。
影片中幾代人延及子女的記憶都被刻錄在「隆隆」的廠房,林立的宿舍大院之間,如今都成為廢墟。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陌生景像。隨著人事變遷,人生悲歡離合也在默默地運轉。骨肉分離、煢煢孑立、思鄉情結,都維繫著420,可惜昔日繁華成荒蕪,新的繁華正在興建。塵歸塵,土歸土。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但現實,物也非了……
片末:
成都,僅你消逝的一面,已經足以讓我榮耀一生。
——萬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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