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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城記--24 City

二十四城记/24城记/二十四城故事

7.1 / 1,363人    112分鐘

導演: 賈樟柯
編劇: 賈樟柯 翟永明
演員: 呂麗萍 陳沖 趙濤 陳建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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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gisa

2009-03-09 07:51:23

二十四城記觀前感


賈樟柯以前的電影我是都看了的。這部看了個介紹,也沒有打算馬上去看的計劃。大概拍的是什麼估計跟我猜的也八九不離十。我也沒多少時間,有時間的話我想把上次寫腰子那個八卦給刪了寫個更長點的。我想把腰子放在二重廠里寫。但是有點令我沮喪的是不僅僅是這個二十四城記,我甚至在無聊的時候看了一部不知名的網路小說都特別像我想寫的二重廠。後來我想想,是因為二重廠太多了,我們中國有特別多的420、430、8號信箱、9號信箱什麼的,很多人從什麼地方遷徙過來,形成封閉的集體,然後又遷徙到哪裡。二重廠是一個奇觀,這些所有的二重廠也是奇觀。

我就長在二重廠。二重廠叫中國第二重型機械廠,以前也叫9號信箱。前面有個一重廠,在齊齊哈爾的符拉爾基。二重廠的大部份建立者是從符拉爾基遷徙過來的。當然這些人很可能也是從哪裡遷徙到符拉爾基又遷徙到二重廠來的。大概也是說蘇修美帝蔣介石要打來了,某人一揮手往後方去,這些東北人就跑到四川來了。在四川綿陽一塊荒涼的土地上飛速地建起了一個廠。修廠房的速度類似於北京修建人民大會堂。後來我知道成德綿有很多這樣的廠。我小時候住的房子就是那時候修的。蘇聯式的像炮樓似的房子。據說是1個月還是1個星期就修好了。10幾平米的20幾平米的房子擠著一大家子人,樓道里有著全國各地來的人。他們懷揣著支援西部、建設祖國、或者為祖國製造什麼秘密機器的夢想、或者是什麼被騙過來的無奈聚集到這裡。不知道是不是地震的原因我今年回去看的時候最後一批蘇式住宅樓也搬空了,掛起了危險的標識牌。樓不高,大部份是三層的,紅磚、水泥一砌就成了。頂層有很規則的組成花紋的掏空了磚的鴿子洞。廠房經過加固依然在使用,廠裡的粗大管線依然保持著熱火朝天的工業時代的風貌。偶爾在加工大型部件的時候,整個城市的夜晚都能聽到來自某個廠房的沉悶的金屬撞擊聲。

二重廠到90年代中期大概有3萬人。七十年代就該有1萬人左右。我沒有調查過但我能估計出來,很簡單,因為廠裡的住宅樓分成區,每個區有編號,從102到1011。由舊到新。七十年代修的房子到106為止,然後是107、108直到九十年代末的1011。1011只有一棟樓。其他的每個區都不算小。至少在我們小時候覺得從102走到1010是一件很費勁的事情。每個區的小孩只跟自己區的小孩玩。每個區都有一個自己的居委會。成都的小孩可能說我是東城根的,我是騾馬市的,我們說我們是105的,106的。

二重廠有自己的方言。二重廠離成都很近,周圍是人口眾多的四川城市,綿陽、綿竹、什邡、廣漢。但廠里沒有人說四川話。我們說「這ga內ga」,「賊好賊pie」,不相信某件事時說「唉ieee唄(be)」,罵人的時候說「瓜娃子」或者「二桿子」。我們說話不分平翹舌,我們要把順口的人名後面加個er。我們說話不像東北話,也不像北京話,也不像四川話。出了廠,到市裡面其他地方去買點東西,吃點火鍋,就算你拙劣地學說四川話,別人也很容易就聽出你是二重廠來的。

廠裡的人管市裡面的和其他地方的人叫地方上的。二重廠是國家某部門的直屬企業。別的地方叫地方上的學校,地方上的醫院,地方上的單位,這些前綴意味著他們不靠譜,我們是中央單位,我們有優越感。我外公一家是重慶人,國家說到人民需要你的地方去,那裡好山好水好工廠,中央派你們去造秘密機器;我爸爸是成都人,說二重廠是大工廠大企業,中央單位什麼都有。他們就都來了。當時這裡除了二重廠旁邊什麼都沒有,一片荒蕪。而廠里一片繁榮。這裡有一個人生老病死所需要的所有設施,二重醫院,二重中學,二重麵粉,二重牛奶,二重電視台。地方上的醫院醫生不靠譜,地方上的牛奶奶牛不靠譜。所有的人都要待在廠里。地方上的人都想進來,進來就得改掉說了半輩子的四川話,改不來至少要摻雜點東北口音,否則你會有隔膜。這裡是一個集體。

老一輩就安家在二重廠的人,相當一部份一輩子也沒有出過了。他們的兒子也在廠里,女兒也在廠里。廠裡的人和廠裡的人結婚,和地方上的人結婚就有人議論。去地方上工作也有人議論。廠裡的人也喜歡打麻將。廠裡的人打的小,市裡面的打的大。在一個廠里,即使不認識,玩大的也顯然是不合適的。所以廠裡的人只和廠裡的人打麻將。

廠裡面的人議論的最多的是廠裡的領導。說賈樟柯拍的是三代廠花,我們廠有沒有廠花我不知道。沒有人提過了花。人們一般議論廠里哪個女的怎麼怎麼跟哪個男的在一起了,後來怎麼怎麼慘了,或者那女人她爸她媽是廠裡的誰誰誰,以前怎麼怎麼了。並且很多事情要扯到領導那裡去。領導是難以揣測的,領導也是左右我們生活的。領導的政策是神秘的,領導的政策也是左右我們命運的。90年代初期的時候,大鍋飯制度開始瓦解,廠里很不景氣。東電東汽幾個相鄰的廠職工收入也超過二重廠了。廠裡的人私底下罵罵咧咧,弄出許多關於領導的傳言。廠裡的人每晚都要收看廠電視台,注意著領導又說了些什麼。那個時候聽說過有人自殺。有人也逃了。大部份人留在了廠里。廠裡的人幾十年來相信國家相信組織,忐忑不安又不敢離去。最終國企改制的時候廠里艱難的甩掉了學校醫院食品廠奶牛場等等包袱,改組上市,成立集團公司以及下屬的分公司,慢慢的穩定下來,幾年前修的小區現在已經停不下車。脫離出去的企業也享受著廠裡的關照。逃出去的人一部份也沒有走遠,在家屬區里開火鍋店,在廠門口旁擺水果攤。會計們偶爾接點廠裡的私活,退休的老頭也要去廠里轉轉幫幫忙。廠裡的人不會像很多垮掉的國企那樣經歷陣痛,毀滅記憶,另找生路,他們將會永遠待在廠里。

他們也不會遷徙。幾個大廠把這裡的經濟帶了起來。80年代中期的時候這裡成立了德陽市。德陽市區小的可憐。周圍都是廠。成都的擴展規劃不會往這裡延伸,沒有人來拆廠。這裡越做越大。儘管地震給綿竹什邡漢旺的許多企業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08年的GDP德陽市仍居四川第三、廠裡的人享受著國企的福利、保障、獎金、潛規則等等,生活安逸,不求上進。留著的人不願意再走。經濟危機了更有許多親戚叫我靠關係回廠里找工作。這個廠伴隨著各種各樣的政策改變、經濟晴雨一直存在在這裡,包括它的醫院學校火鍋店,它似乎會永遠存在在這裡。

我從幼稚園到高中都在廠里念,我的同學也沒怎麼變。所有的人從小一起長大。廠里沒有大學,但據說這個廠和某些大學簽訂了某種協議或者形成了某種默契,廠裡的小孩去那些大學讀書,然後回來工作。我這一代的同學不再想留在廠里,小部份人權衡之後回去了,大部份人如我這樣遠走他鄉,並且認為再回去是件挺窩囊的事。

四川人往往具有自嘲的心理。四川人經常審視自己說四川人盆地意識嚴重。二重廠人也懂得一輩子窩在廠裡的尷尬。出去掙大錢,見世面,他們是這麼教導他們的兒女的。但外面的艱難讓他們多少也為兒女們鋪著回廠的後路。國家給了他們這個廠這次人生這條命,不是說揮揮手就能往外跑的。

國內有許許多多這樣的二重廠。它們是曾經的機密單位,名號只有一串數字。它們曾經關起門來生產一些不可透露的神秘物件,在生產出來後也不知去向,連職工也不知道他們生產的具體是什麼東西的部件。它們現在也沒有人關注,因為沒有人想要知道三峽水輪機組的核心部件是哪個廠生產的,世界上最大的 8萬噸壓機的部件是哪個人澆鑄的。它們交著比什麼王老吉多得多的稅,養活著你可能感到吃驚的退休人口,沒有人炒作宣傳它們,它們也不需要讓人知道。它們裡面的人都屬於國家都屬於中央,那些人世世代代住在裡面跟隨組織並且自給自足。

我的外公外婆依然保持著每晚收看廠台新聞的習慣,他們和廠裡的老頭老太太聊天買菜,他們穿廠里發的廠服,他們依然要議論廠裡的領導,他們希望我找不到更好的還是回廠里工作,他們談到工作最多提到的詞是國家。他們已經老了。這兩年廠里效益好,許多人就把小孩送出國,搞著當下很多中國人都在搞的移民計劃。廠裡的四川話也越來越多。戲劇化的事件不太可能發生,這個廠不會像420那樣轟轟烈烈地搬遷,或者像其他的什麼廠那樣殘酷悲壯地垮掉,在這個時代,它可能就這樣洗牌,改名,換人,漸漸地變淡,一點一點地從人們心中消失,最後也許沒有人能記起這個廠和我外公外婆他們的生命。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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