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愛情的火焰，而非撲火的飛蛾

故事發生在水城威尼斯。

雨滴自玻璃上緩緩滑落，窗外瀰漫著孤寂模糊的街景，油燈在昏暗的屋裡忽明忽暗著，宛如人的呼吸。故事裡的小男孩伏在窗台上，等候著他遠赴未歸的母親，信守著她那個似乎永遠不會兌現的承諾。

我會回來的。

然後小男孩長大，因童年這份感情的缺失，墮落成為一個浮華而浪蕩的男子。卡薩諾瓦，漂泊而濫情的浪子和情聖，永遠在對不同的女人許下唯一的承諾，卻從不遵守。對他而言，愛情只是一場一直在進行和旋轉的遊戲和賭局，他輸得起，也贏得下。

直到他遇上她。

仍是慣常的某天，卡薩諾瓦為逃避宗教裁判所的責罰，慌不擇路地闖進一所大學的講堂。他戰戰兢兢地躲在聽眾席上，假髮歪斜，狼狽不堪，一臉傻傻乎乎哆哆嗦嗦的樣子。風流倜儻的大情聖此刻顏面盡失。

但他聽到了弗蘭西斯卡的演講——

Let me show you who is bringing whom down to earth.
讓我給你們看看誰讓誰在世俗的慾望中崩潰。
A woman is air and fire and lightness and strength.
女人是空氣，是火焰，輕盈而有力。
Like this little vessel that would rise up to heaven were it not held down by ballast - bags of sand.
就像這個小艇，如果不是由沙袋壓著，它就可以升到天空。
The dead weight of men with their heads full of sand.
這一袋袋沙子代表腦子裝沙的男人的重量。

情聖沒聽幾句，剛剛流露出欣賞的表情，又不得不在繼續逃竄時抓住示範用熱氣球，打斷了她氣勢如虹的女權演講。弗蘭瞪著這位素未謀面的男子滑稽地一跤拜倒在她腳下，然後被緊隨其後的黑衣衛道士拖走。她無奈地聳聳肩說，看到了吧，這就說明男人死沉的重量，拖住了如空氣如火焰般輕盈的女性。

卡薩諾瓦拜倒在弗蘭腳下的姿態，和弗蘭平靜地說出的那句話，似乎就預示了他們最終廝守的結局。

弗蘭西斯卡，這位頗具幾分男子氣魄的的年輕女子。在把女人當作沒有頭腦而且無聊乏味的生物的中世紀男權社會中，女人不可以讀書，女人不可以寫作，女人不可以表達自己的觀點。簡言之，除了在家安心地相夫教子，被用作享樂或傳宗接代的工具，女人做不好一切事情。無才便是德，竟然是中西方共通的。這條纏在舊時代女人頸項上的鐵律，是經過多少代世事變遷才掙脫掉的束縛。

而這位奇女子卻宛如牆縫裡的小花兒，勇敢地實踐著自己的抱負，活出了自己的靈魂。她寫書、鬥劍、讀希臘文拉丁文的著作，女扮男裝勇敢地闖進大學發表演講，與人爭論男女平等和其他哲學問題。她的書雖然遭到宗教衛道士的痛斥，卻受到幾乎所有婦女的追捧。

反觀卡薩諾瓦，其實長大的那個小男孩一直在心底相信著母親的誓言。為了等到母親回來的那一天，不被驅逐出威尼斯，他不得不通過結婚以尋求「好人家的女兒」的保護。而他求婚的對象即是弗蘭弟弟暗戀的對象……一對可人兒的命運再次交錯。弗朗西絲卡帶上面具代替她不成器的弟弟前來鬥劍，而卡薩諾瓦則是無奈地頂替了他不中用的僕人。他與她在這場黎明決鬥中不打不相識。命運之神安排他們在這樣原本血腥卻最終以鬧劇收場的局面中再次相遇。

他們在劍術上難分伯仲，之後像兩位真正的戰士一樣惺惺相惜。彼此弗蘭還不知曉身邊這位大情聖的真實身份，於是不辨真相地與他談論自己對愛情和男人的看法。你讀過那位大哲學家的書嗎？她很自然地問，他才是更理解女人的男人。雖然那個大哲學家就是她自己，她仍然無比驕傲又認真地告訴眼前初識的男子——

Give me a man who is man enough to give himself just to the woman who is worth him. If that woman were me, I would love him alone and forever.
讓我見識一個真正的男人，他才能夠配得上跟他勢均力敵的女人。如果那個女人是我，我會永遠只愛他一人。

一番交談過後，在鋪滿黎明曙光的碼頭分別時，卡薩諾瓦微微側過頭，目送弗蘭騎馬離去，那映著滿是欣賞神色的目光在在說明——他已經愛上了她。在弗蘭甚至還不認識他本人的時候，他已為她的才情和勇氣傾倒。愛情之箭射入他的心間，讓昔日的情聖也變得稚氣而天真，初戀一般不知所措。不明白為什麼會相遇，不明白為什麼會相愛，不明白該如何認識自己的心動，不明白該如何收服佳人的真心。

接下來卡薩諾瓦旋風般地展開追求，他跟蹤弗蘭（其實也是嫉妒她有個「情人」的事實吧~）發現了她假借他人名義寫書的真相，之後拜讀了她所有的作品，甚至登門拜訪——並根據她的書里內容送來那頭可愛的豬。弗蘭命女僕告訴卡薩諾瓦：「我家小姐說，豬不可以進門，但這隻動物我們收下了。」話畢一把撈起小豬，關門送客——諷刺絕妙，殺人不見血，乾淨俐落地給了卡薩諾瓦一個下馬威，宛如她的劍術。而卡薩諾瓦明顯又面露欣賞的笑容，他是如此愛慕這位聰慧而優雅的小姐。

他們就這樣彼此盛裝出席，優雅地旋出假面之舞，一起看過街上出演的關於卡薩諾瓦本人濫情事實的鬧劇。

- 如果你認識他，你就不會這麼快去譴責他。
- If you knew him, you wouldn't be so quick to condemn him.
- 如果你了解女人，你就不會這麼快去為他辯護。愛情不是一夜或一週的狂熱。真愛並不隨著愛人數目的增多而增長，反而會因此逐漸凋零。
- If you understood women, you would not be so quick to defend him. Love is not an affair of a night or a fortnight. And true love doesn't grow with the number of lovers. It wastes away.

為了抱得美人歸，卡薩諾瓦甚至欺瞞掉一大片人，只為扮作弗蘭那營建豬油帝國（相貌也很符合身份）的未婚夫。在一片荒誕而笑鬧的故事中，他們在威尼斯狂歡節的舞會上相遇，不明就裡的弗蘭仍然以為卡薩諾瓦就是她的未婚夫，而他們的婚期也近了。

- 小姐，我以為我找不到你了。
- Signorina. I was afraid I'd lost you.
- 就像掉了一塊懷錶麼，帕帕奇奧先生，或者別的貴重東西?
- As one might lose a pocket watch, Signor Papprizzio, or some other valuable possession?
- 我知道沒有人可以擁有你，但作為你未來人生旅途的護衛者，我所希望的是，帶你了解你從未了解的世界。讓我們從更靠近天堂的地方開始。
- I know that no man will ever own you. But to be your defender on the road you travel, to show you the world as you've never seen it, for that I hold my hopes. Let's start by taking one step closer to heaven.

弗蘭理所當然地相信了她，並且沉醉在愛情和對未來婚姻崇敬的甜蜜和美好里——卡薩諾瓦扮演的那個形象，正是她所嚮往的理想愛人。她想要的不過是一位懂得尊重、平等和愛的戀人，然後她會珍惜彼此的感情，一生不渝。兩人一起乘熱氣球升上煙火朵朵綻放的絢爛夜空，弗蘭卻在令人陶醉的夜景中發現了殘酷的真相——原來熱烈追求她的男子，不是別人，正是以玩弄女性著稱的情聖、她在書里大肆撻伐的卡薩諾瓦。感覺被背叛，憤怒而心碎的她親手砸碎了自己漂浮在空中、火焰和空氣一樣輕盈的夢境，讓兩人墜回地面。

情節在此急轉而下，讓人不由得擔心兩人的感情該如何收場。兩人剛剛掙脫熱氣球的束縛，宗教裁判所官員接踵而至，要追捕浪蕩子卡薩諾瓦和那位蠱惑世人的作家。出乎弗蘭意料的是，卡薩諾瓦挺身保護她，決意犧牲自己，替她頂下了異端邪說作家的名聲。

她在這時終於意識到，他情願為她、為真愛放棄生命。無論以前的他是如何虛偽和浪蕩，那都成了過去。此刻的他是真心愛她的。

勇敢的弗蘭決心像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裡的鮑西亞一樣，女扮男裝上法庭拯救她的愛人。

- 弗朗西斯卡。
- Francesca.
- 你真的以為我會眼睜睜看著你為我而死嗎？
- Do you really think I'd let you die for me?

他們終於拋下過去聲名的重擔和世俗成見，看到愛的真實。如果不能共同生活，那麼至少共赴地府。

在影片的結局，卡薩諾瓦的母親最後回來劫法場，救走了刑場上一對戀人，在驚心動魄又笑料百出的大逃亡之後是宛如出自莎翁筆下的喜劇結局。所有該摔到的壞人都跌進河裡了，所有該結婚的人兒們都彼此相屬了，皆大歡喜，鮮花漫天。一切都圓滿、幽默而盛大。

想起卡薩諾瓦傳授給弗蘭弟弟的兩句愛情箴言：
如果你想被人愛，你就要有本錢。這是第一條規則。第二條，做火焰，而不是撲火的飛蛾。
If you want to be loved, you have to be worth loving. That's the first rule. And second, be the flame, not the moth.

弗蘭雖然不是最美的姑娘，但她聰慧、睿智而幽默，當然也有被愛的本錢。

想起影片快要結局時，海上織起銀灰色的雨幕，弗蘭微笑著伸出手去，狀似請昔日的情聖為自己獻吻手禮。但在卡薩諾瓦低頭獻吻的時候，她卻把他拉到身旁，當著天，當著海，當著一整河的船隻、來往的行人，主動在他唇上印上深情而綿長的一吻。這樣自然的嬌媚，自然會逗惹得浪子回頭，心甘情願地為她的魅力和微笑傾倒。

情聖卡薩諾瓦呢，卻在這場他賭上自己身家性命的愛情戰爭中做了撲火的飛蛾，並且最終抱得美人歸，贏得了心滿意足的愛情。

人生應該追求什麼？從一而終真的那麼困難麼。浪子是受傷過重所以帶上濫情的面具，其實總是想要找到真愛，書里和電影裡都一直在這樣說著。我很喜歡影片裡的設置——儘管卡薩諾瓦玩慣了，心還是要被收服的。歷史上「臭名昭著」的卡薩諾瓦從來都沒有風流到老，他在盛年就退隱，與心愛的人一起成為小劇團的小演員，幸福而簡單地生活下去。喜歡他最後永遠在陽光和綠樹下綻放的笑容，不管他扮演的是小丑，羅密歐，還是行俠仗義的騎士。永遠記得他陽光下燦爛而年輕的笑顏。並為此銘記住愛情清澈而自如的模樣。

這個故事有著盛滿回憶的日記似的開頭。昏黃的燈光。鵝毛筆。曲譜。書籍。皺紋。嘆息。老去的韶華和揮之不去的遺憾。那也正是男主角，或者說男主角替身的回憶錄。

在中古風情的音樂流淌中，運河上慵懶而閒適的Gondola划過，陽傘，盛大的假面舞會，華麗的宮殿和教堂，自由，煙火，熱氣球，還有威尼斯最著名的狂歡節，都是一個個關於愛情的隱喻。


舞台上一遍一遍地演繹著愛情的悲喜劇，而這些劇集本身們，就在生活中，以沒有劇本的形式，一遍又一遍重演，繼續。


附：Casanova / 卡薩諾瓦電影對白精選（中英文對照）
http://rainbowrunner.blogbus.com/logs/3303402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