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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城記--24 City

二十四城记/24城记/二十四城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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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 賈樟柯
編劇: 賈樟柯 翟永明
演員: 呂麗萍 陳沖 趙濤 陳建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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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egy

2009-03-15 02:07:02

現在我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


無意中發現《二十四城記》已經上映了,作為賈樟柯的忠實粉絲,一定要去影院支持一下的。可惜不得不說,他的知名度、受眾群還是太小了,影院一天只放一場,還是中午一點。趕到影院,買票進場,加上我只有5個人看,我自己一個人坐在中間,後面是兩個中年大媽,還有一對80後小情侶。這樣也好,感覺像是給自己一個人放的專場一樣,可以獨自靜靜地欣賞

心情在影片放映的近兩個小時內,都無法平靜,數次有流淚的衝動,極好的電影,我甚至認為憑藉這部片子,賈樟柯已經走入了大師的行列

「二十四城芙蓉花,錦官自昔稱繁華」

開頭那一段軍號,立刻喚起了我童年的記憶。5歲之前,我也曾生活在這樣一個大廠中,每到上下班的時候,遍佈全場的大喇叭,就放出一段這樣的軍號,然後就是一群群穿著工裝的人們,從各個樓、各個車間魚貫而出。廠里就是一個小社會,有自己的幼稚園、學校、食堂、球場、醫院,在那個年代,能進入這樣的大廠絕對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自信的笑

可以說這部片子是一部「偽紀錄片」,賈樟柯採用了紀錄片訪談的形式,但裡面的主要演員都是專業演員,或許很多情節也是虛構的,但這樣的「偽紀錄片」,卻比電視上紀錄片真實的太多

這樣的大廠,在全國各地都有很多,包括我現在生活著的鄭州,建設路上一字排開的幾大國棉廠,每一個都是一個小社會,當年的機器轟鳴中,帶來了多少繁華和榮耀,當年西郊才是真正的鄭州,東郊、北郊都是一片片田地中的農村而已。但如今,東郊、北郊一片片高樓林立,人潮洶湧,西郊卻成了鄭州最貧窮、最破敗的區域

要對那片廠區、那個時代生活過的人們進行採訪,懷舊,自然而然地成為了他們講述的主題。這樣懷舊電視上已經有了很多,但是我們能聽到的,大部份只是自豪、興奮,一講到那段紅色的光輝歲月,人們呆滯、渾濁的眼中,突然就會閃爍出亮光。這樣的態度是可以理解的,畢竟那些人最活力最激情的青春歲月,都奉獻給了那個年代。比起窘迫的現在,那些遠去的日子,才是他們一生中最光鮮亮麗最值得回憶的

但我有一些惡意的揣測,興高采烈地回憶過去,恰恰是為了掩蓋現實中的不如意,這並沒有什麼不對的,每個人都是這樣,提起從前,只會說起那些值得驕傲的事情,包括我也不例外

在我看來,《二十四城記》最獨特的地方,恰恰就是講述了那些背後的故事,每個人在回憶過去的時候,大部份時間卻是在講當年的失意、分離、悲傷、抑鬱,當年的驕傲和自信只是被他們草草地一筆帶過,給他們印象最深的,卻是那一幕幕的不如意,他們流著淚,不厭其煩地回憶著那些場景裡的每一句話、每一個人,那些細節彷彿發生在昨天一樣,極度地清晰,極度地真實。背井離鄉的老一輩人,內心充滿了愧疚和懷念,但卻無能為力;出生在廠區的年輕人,即時地逃離,走上了新的道路。呂麗萍、陳建斌、陳沖、趙濤四個人的段落,尤其感人,看過之後,讓人心如刀絞。採訪天台上滑冰女孩的一幕,雖然短暫,但卻與上一代的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你知道420廠嗎?」「知道,我父母都在裡面」「那你進去過嗎?」「沒有」,隨即身著紅衣的女孩輕巧地滑開,無憂無慮,我在這時,突然感覺到一陣慶幸

個人在整個社會的變遷中是多麼的渺小,領袖們輕描淡寫的一個決定,改變的是三代人的命運,改變了所有正常的愛情、親情,如今工廠換了名字,土地換了主人,一切似乎都可以重新開始,但那些人們的生活又如何重新開始?工廠這個小社會,又何嘗不是一種枷鎖,封鎖了他們的生命,封鎖了他們與外部的聯繫,封鎖了他們各種各樣正常的感情。當他們可以摘下面具回望當年的時候,給他們印象最深的,卻只有那些真實的悲傷

「葉子雖然繁多/根莖卻只一條/在青年時代所有的說謊日子裡/我在陽光下抖掉我的枝葉和花朵/現在我可以枯萎而進入真理」 —— 葉慈

幸好有賈樟柯的存在,才不至於讓那些深藏著的情感在時光流逝中泯滅,在這個所有人都在向前看、向上看的年代,賈樟柯卻堅持在向後看、向下看,將鏡頭對準了最真實的人、最真實的生活。抽象、寬泛的歷史中,個人的情感總是會被有意無意地遺忘,但總得有人記錄下這些東西,否則那就不是一段完整的歷史

從《三峽好人》開始,賈樟柯已經隱隱有了大師的風範,真正的電影大師不需要明確地告訴觀眾,什麼是他想表達的,所有需要做的只是坐在鏡頭後面,忠實地記錄,理性地控制攝影機的開停,然後不著痕跡地組織起一個個鏡頭,讓影像自己來講述故事,讓流動的影像自然而然地展現出巨大的力量。《二十四城記》將這一準則詮釋的更加明確,幾乎一氣呵成,沒有過多斧鑿的痕跡,在我個人看來,賈樟柯已然成為中國導演中最接近大師的一個

近2個小時的觀影過程,內心始終隨著那些人的講述在不停地波動,很壓抑,很感傷。在影片接近結束的時候,我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想要在最後一個畫面結束的時候,站起來為那些人、為那些生活、為二十四城記、為賈樟柯真誠地鼓掌,但是,我被影片的最後一段字幕頹然擊倒,癱在椅子中,久久無法起身

「僅你消逝的一面,已經足以讓我榮耀一生」 —— 萬夏

走出影院,明媚的陽光下滿街的人們面無表情地湧動著,我獨自揣著剛剛收穫的情緒,逃也似得打車回家,寫下了上面的文字

PS:《二十四城記》網上一片惡評,很多人不喜歡,很多人看了沒感覺,很多人罵賈樟柯商業,但這些我都沒感覺到,我只能說,賈樟柯的電影是有氣場的,或許只有氣場類似的人才會喜歡,這是我2009年看過的最好的電影

賈樟柯:
  我剛去的時候,我有很強的針對體制的批判意識,我覺得這個體制實在是讓人付出很大代價,泯滅了個人價值、尊嚴、個性,當一切轉變後他們又被犧牲掉了,實際上最後連記憶都犧牲掉了,連廠房都不給他留一間。

  我採訪了一位女工,她說導演你知道有句話叫「以廠為家」嗎。我說我當然知道,她說你不要覺得這只是一個口號,我就生在這個工廠,幼稚園、小學、初中都在這個廠,上完高中就想回到這個廠上班。那就是我們的家。所以她剛入廠的時候,說加班就加班,說星期天要幹活就幹活,「廠榮我榮,廠衰我衰」,給錢當然好不給也得干。可突然有一天跟你說,給你6萬塊錢買斷工齡,這廠跟你沒關係了,我接受不了。不是6萬塊的問題——你要早告訴我最後會是這樣,我就不加班了,我大好的青春去談戀愛去玩多好啊。

  但在採訪過程中我不得不去接受和體會的是,幾乎所有人總體上都不評價這個體制,不評價工廠,不抱怨工廠。一是因為電影也是一個媒體,要讓這個東西變成公共的呈現在螢幕上,他們不願意。越老的工人越在維護這個體制,絕不是他對這個體制沒有反省,沒有批判,而是他很難背叛他過去青春的選擇。

  一個六七十歲的工人,如果否定了這些就等於否定了自己的一輩子。他實際上清楚得很,知道你們在外面怎麼弄錢,既得利益者是誰,都不傻,都是高級知識分子啊,修飛機的。他們真的是在維護自己青春的選擇,在維護自己曾經的信仰。那個信仰在當初是非常真誠的。我接觸到的不是一片抱怨,一片哭訴,而是保持一種感情,他用感情來代替批判,用一種懷舊的感情。

  我不願意破壞這個東西,這不像傳統的故事片那樣可以快刀斬亂麻。

  也是在採訪的過程裡面,我特別驚訝的是體制本身的封閉感——整個生老病死的過程工廠內部都可以完成,這邊有婚禮錄像,那邊有壽衣花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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