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飛舞的風箏--獻給我的老師

黑暗中的方向，
希望之光，
生命的熱忱，
榮耀的巷子，
童年的 歡樂，
轉瞬消失即被遺忘，
一道燦爛的金光，
在小道盡頭閃亮。

六年級的時候，我在太行山下一個小城市的叫做建築工人子弟學校的一所包括小學和初中的學校就讀。
我在的那個班級，是所有在改制六年級的時候被挑選出的差生組成的班級，那些通過了考核的學生都進入了初中部。
那個班差到什麼地步--老師在前面講課，後排的學生把腿翹在課桌上公然的抽菸，或者從教室的後門溜出去。有的女孩子還會在作業本上寫上一首不知道從哪裡抄來的黃色打油詩。
我因為近視所以坐在頭一排，不是看瓊瑤小說就是大眾電影，有時候也仔細的觀察那個生物老師不斷抖動的鼻子，懷孕的英語老師打嗝時候用手捂著嘴巴，還有幾何老師臉上厚厚的劣質香粉，總是往下掉面面，很難遮住她一心要遮住的滿臉痤瘡。
有時候，教室裡完全是市場一樣的喧鬧，幾個男生乾脆就動起手來。大多數時候，老師們視而不見，照舊念他們的課本，政治老師公開請求只要讓他念完四十分鐘的法律常識，你們做什麼都隨便。

有一天，校長帶來一個新班主任。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他腳下那雙破舊的，連修鞋攤子上都少見的佈滿了塵土和褶子的黑皮鞋。然後是他瓶子底眼鏡後面那雙凸起的大眼睛，一身洗的發白的藍色的卡制服。
那時候正是80年代中後期，許多年輕的老師都因為沒有分配到房子和待遇很低調到了其他單位，有的就下海經商去了，學校里多數都是從大城市隨同工廠一起來的老教師。
新來的班主任姓王，一個從北京某個師範專科畢業的四十六七歲的老師，他的家就在學校附近的一所筒子樓里。

王老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家訪。他利用每天晚上的時間走訪每一個學生的家庭，我至今還記得自己在開門的一瞬間看到他那雙舊皮鞋的情景。在晚自習後，他會把我們一些住家比較遠的女生送到有路燈的大道上去。其實他長的很瘦弱，典型的一副老秀才的樣子，可是他總是那樣護送我們幾個女生到有光亮的地方才轉身離去，我望著他那微駝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黑夜中，不由得一陣辛酸。
可憐的王老師，他的一系列理想主義的，企圖改變我們這些不可救藥的學生的努力都告失敗，就像所有那些企圖改變人性的理想主義者一樣，我們繼續曠課，逃學，打架鬥毆，和社會上的壞人混在一起。
他生氣了，他在連續講解了三遍代數題而下面仍然是一雙雙不知所云的呆滯的眼睛，還是不明白為什麼算了半天X=6。
他把課本重重的摔在地上，獨自走到辦公室裡抽菸生悶氣去了。
幾分鐘以後，他回來了，揀起課本，又一次在黑板上演算，結果依然是對牛彈琴。
有一次我因為總也做不出代數題他生氣了，把我留在教室中午不讓回家了。然後他讓我跟他走，到了他的家，他的妻子為我炒了一盤馬鈴薯絲，可是我吃了飯更糊塗了，還是算不出那道題，他嘆著氣，讓我回家了。
春天，他帶我們一起去附近的城遊玩，因為我不會騎車，而且長的胖，沒有人肯帶我，他就用自己那輛舊飛鴿自行車帶著我，我坐在後座上，看著他登車的脊背，他那頂藍色鴨舌帽，聞到他身上混合了菸草和汗水的味道，這味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難以想像的是這個糟老頭子--我們班那個肥胖的男生這樣叫他，居然是個多才多藝的人。他一個人教授了代數，音樂兩門課。他有一副溫柔的男高音的嗓子，一邊彈著學校里那唯一的老風琴一邊唱歌，還會表演樣板戲。他教我們唱那時候的流行歌曲，《酒干倘賣無》，《千里刀光影》，甚至呂念祖翻唱的香港歌曲。
我坐在下面，第一次發現他的眼睛那麼溫柔而美麗，睫毛長長的。
當他聽了我唱的一支《三月裡的小雨》後，便推薦我去考少年宮的合唱團，可惜我太緊張了聲音都發顫，所以沒有考上。
一個初夏的黃昏，他很嚴肅的把我叫到辦公室，我料定自己因為總是上課的時候偷看課外書要挨批了，哪裡知道他是讓我自己編排一出小戲在學校的六一文藝匯演上演出！
我至今不知道他為什麼做出這個決定的。

我回到家裡花了一個通宵寫了一出關於老山前線兩個戰士的小話劇，腦子裡滿是《凱旋在子夜》和《戰爭讓女人走開》的電影和小說，--那時候這個題材很時髦，我還給老山前線的士兵寫過信，我翻閱了自己所有的大眾電影，又找出自己所有的電影磁帶，還為此劇配上了音樂，是《西遊記》里一首送別的歌曲。
我挑了自己很喜歡的新來的班長和一個長著一頭黃頭髮和白皙皮膚的的男生來做主角。


那年六一早晨，天空中飄著細雨，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登上我們這個城市最大的工人劇院的舞台，王老師帶著我走進舞台調度室，把那盒配音磁帶交給一個人，然後，我好像做夢一樣站在舞台上朗誦自己的獨白。

我的節目得了二等獎，一等獎是大合唱。

有一天，我們正在上下午的自習課，校長突然和王老師一起出現在面前。校長宣佈，王老師不再擔任班主任了，一位新老師明天就到。
我看到那個嬌氣的女同學哭了，我很想哭，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沒有落淚。
從此以後，他就一直在教務處工作，當我上了職業高中以後就再沒見過他。

我親愛的老師們，有在學校後面的花園裡和我們幾個逃課的女生捉迷藏的，以致於我們逃進女廁所的年輕的，高高個子的小王老師，他後來辭職去當保衛了，
那個把我的作文給所有來訪者看，宣稱我一定會成為作家的，收集了我所有作文的於老師--我讓您失望了，我是成了一個真正的坐家，您是否把我的作文扔向了空中？
我的賈老師，永遠用那雙大眼睛溫柔的鼓勵我朗誦的男人，我第一次愛過的男人，
還有給了我唯一一次夢幻的，王老師，
我愛你們。
無論你們現在何處，無論你們是否還記得一個為了看電影而逃課的，數學沒有及過格的學生，無論你們是否認為自己是個失敗的老師，我要告訴你們，我愛你們！你們給予我的善良，純潔，和對藝術的熱愛，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是光榮而偉大的，你們所做的一切都要被銘記在每一個靈魂的深處！

當然那個在我第一次寫作業就因為沒有寫在指定本子上，還因為畫了幾個小鴨子的就把本子丟到我頭上的老師，
還有那個在我畫的一朵用所有色彩畫的花的旁邊打了一個大大的叉的老師，
那個告訴我要幫助我考藝術大學，讓我父親來學校一起商量，而在回家後父親把我的《畢卡索傳》撕掉並且痛打我一頓的，現在已經是校長的很會搞領導關係的老師，
我想告訴你們，那朵花永遠開在我的心裡！

空中飛舞的風箏，請別停下，
飛向大海，飛向高空，
一個孩子的眼睛在看著你呢，
率性的飛行，醉人的迴旋，
在暴風雨中，你高昂著翅膀，
別忘了回到我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