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復仇的合理性

2006.1.25
和韓國的另一位導演許秦豪不同，朴贊郁就是喜歡用一種病態血腥的方式將現代人的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人性中潛藏的暴力傾向作一次堂而皇之的大展覽。號稱「復仇三部曲」的收尾之作《親切的金子》一反《老男孩》中邪惡的立意，保守節制點到為止，收放從容，稱得上是三部當中最為純潔高貴的復仇，儘管影片其中紅白兩色的基調所營造的陰暗和震撼絲毫不輸於黑色荒謬的後者。
　　
電影開頭，枝蔓延伸，鮮紅奪目的花朵在蒼白的手掌指尖迅速綻放，血紅色的液體流動，氤氳在一片純白中，最後染成眼斂處刺目的紅妝，一滴透明的淚珠自女人的臉龐滑落，血紅雪白的交纏，伴著優雅的鋼琴曲卻充滿詭異之感。
　　
聖誕節前夕，李金子出獄，事先被眾口紛紜刻意渲染如天使一般的金子，面對前來迎接的唱詩班，表情冷漠，毫不猶豫地掀翻牧師手中象徵著洗淨罪惡重獲新生的潔白豆腐，一身當年入獄的夏裝裝束，戴著墨鏡，在冬日的雪飄中、人流中，傲然前行。
　
鏡頭閃回到了獄中囚犯誓信日上金子充滿懺悔渴望救贖的演講，贏得了所有人激動的淚水，她是「親切的金子」，是獄友們眼中真正的天使。可是現在所有人都說金子變了，出獄後的她再與昔日的獄友見面時，面對每個人的痛哭流涕和發自內心的擁抱金子始終表情冷漠，不流一滴眼淚。十三年前，年方十九的少女金子因為綁架和殺害幼童而被判刑，一夜之間以她的美貌和殘忍而轟動全國，可鏡頭中少女露在口罩之外的眼睛分明流露著深深的驚恐和無助。此後的牢獄生涯，金子充滿愛心地對待身邊每一位需要幫助的獄友（包括捐出一隻腎臟），友善謙卑，甚至不動聲色地為大家除去了橫行霸道的女囚老大，贏得了所有人的感恩。然而「親切的金子」只是一張面具，一切是隱忍十三年苦心孤詣醞釀復仇計劃的需要。影片運用了跳躍的剪輯，在現實和回憶中交錯蔓延，一個個片斷的敘述中，金子當年為了女兒的安全而被迫為真兇頂罪、她與白老師之間的仇恨等等一一浮現，因為曾經協助綁架目睹殺害而無時無刻不在忍受著心靈的折磨，她真誠地懺悔，同時也發誓出獄後以復仇來洗滌自己的罪惡，女主角的形象開始慢慢豐滿起來，片中的每一次閃回都交代了每一位獄友是如何成為她復仇計劃的各個環節，對金子來說，在獄中的助人也是復仇計劃的一部份，她需要大家的幫助來編織一張復仇的羅網。
　　
於是善良的天使化身為冷酷的復仇女神，紅色高跟鞋，血紅色眼影與雪白肌膚刺目映襯，猶如古代戰士的戰鬥彩妝，到底是卸去原本親切的偽裝還是披上復仇的外衣?在心願達成之前，一切皆是隱忍者的意志。片中有一幕超現實的夢境，蒼茫雪地之中，一身黑衣的金子凜然向人面狗身的仇人射出子彈，噴射的血跡尚未染紅雪地之際，鏡頭切換，純白衣裙猶在睡夢中的金子嘴角漾起孩子般天真的淺笑，甜美的微笑背後原來復仇的怒焰沒有一刻熄滅過，不是用潔白的豆腐而必須以仇人的血來洗清自己的罪惡。
　　
這就是典型的朴贊郁電影，只負責講述而不負責道德，復仇故事的主題其實都是差不多的，要看各人如何去理解。看得出導演至少對現有的制度是存在懷疑的，不相信法律懲處會給苦痛者帶來多少安慰和快感，唯有手刃仇人方解心頭大恨，所以才有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復仇三部曲，這次他又讓「親切的金子」再次以一種獨特的方式來完成自我的救贖。
　　
遠不止於此，如果僅僅是金子的復仇，忽略拍攝技巧的高明，故事情節幾乎是平鋪直敘的，復仇計劃按部就班地展開，還遠沒有《老男孩》中時時營造的懸念造成的震撼。直到金子發現了一捲記錄犯罪的錄影帶，牽扯出一樁連環綁架幼童撕票案的真相後，影片一改之前的波瀾不驚，是真正的高潮。金子最終並沒有手刃仇人，而是召集所有被害人家長開了類似一場「公審大會」，他們一個個在殘破頹敗的教室外等待，輪流進去以自己的方式處決犯人，猶如一個莊嚴的儀式，當年處理金子事件而今年邁的警員受良心驅使自動當起了「幫兇」，然後他們埋了那個人並發誓永遠保密此事。金子只是在埋藏屍體前，在潔白的雪地裡，用華麗的手槍往仇人肚子射進了飽含個人仇恨的一槍。
　　
法律是現代文明的標誌，然而也有它所不能覆蓋之處，有它所不能庇蔭的弱者和不能懲治的惡徒，世界上的種種頑疾充分說明這一點。古老的道德原則，以血還血以暴制暴其實根植於人心，當喪盡天良的施暴者一次次逍遙法外，金子和白老師之間原本單薄的個人恩怨迅速上升為廣闊的社會背景下的沉重困境。儘管朴贊郁最終擺脫不了正途的宣揚，復仇不能讓人解脫，然而他對復仇的極力渲染、精細的設計和刻畫，充滿快感的血腥畫面，其實是自相矛盾的。例如在「公審大會」上，有一名受害者家長膽怯地提出「如果日後良心不安……」，被另一位受害者憤怒打斷，「良心不安？不殺了這個人才會讓我良心不安」，而金子之所以獲得那麼多人的鼎力相助，最大犧牲的是一位獄友出獄後竟然嫁給了白老師，以便時刻讓他處於掌握之中，這些人我想也並非完全為了知恩圖報，而更多的是被金子的善良所感染和對邪惡的同仇敵愾，一個本性並非良善的人，無論如何虛情假意，天使也是裝不了十三年那麼久的。
　　
結尾略有點煽情，她擦去了紅色眼影，回復了天使般的清純樣貌，天空飄起了白雪，金子手中的蛋糕就像雪一樣的潔白，回想片頭，紅色象徵罪惡，白色則是洗淨罪惡後的純潔，在寒冷雪夜的小巷中，金子緊緊抱著十三歲的女兒無助地啜泣，音樂婉轉淒涼，純淨憂傷，感情才是人性中最真實的東西，畫外音「利用別人去達成自己的願望，她始終得不到心中渴望的救贖。儘管這樣，該說是這樣，我喜歡金子」。是的，我也喜歡金子